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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马琳来到远东第一大城市已经有段时间了。
十里洋场的繁华除了多出些华夏独特的风韵,纸醉金迷的堕落声色与英美都市本质无二。
他想家了,也许。
好吧,如果能在十分钟内摆脱身后的“小尾巴”,回到住处,他一定要开瓶伏特加缓解漫长的相思。
迎面走来几个穿旗袍说笑的青年女子,不知聊着什么笑作一团,歪歪扭扭拥堵了狭窄的巷道。
马琳低下头,宽大帽沿遮住他迥异于东亚人的斯拉夫人种相貌。侧身跨步,他迅速掠开这群女子,看准了前方的岔路口,敏捷地闪进去……
“快让开,让开!”
笑闹的女人们被凶狠推搡,跟踪马琳的人完全失去了对方的踪迹,忍不住骂了句脏话:“又让那个罗刹人跑了!”
跑了就没法子了,在法租/界,他这样的小喽啰真惹出事来,又能拿洋/大人怎样呢。
“马琳同志,”住处主人看到马琳热情地迎接,用熟练的罗刹语问候道:“外出还顺利吧。”
“最开始有人跟踪我,好在我很快脱身了。”马琳耸耸肩。他笑着打开一瓶烈酒,倒了满满一杯:“我的朋友,相信我,这连小麻烦都算不上。”
彼此间不同的称谓显露着两方不同的考量。
“最近上海风声变动,我们的会议日期恐怕又要推迟了。”没有点明称呼问题,负责马琳住所的男人用会议暗示马琳。
“哦是的,会议,”杯中酒见底,马琳点头:“我们一定要成功召/开这次会议,这是你们华夏红/潮的正式开始,也是世界共/运的大事件。”
来上海至今遭遇数次跟踪,会议地点总是临时变更。虽然马琳个人十分不看好弱小的华夏布党,但他会做好领袖们交给他的工作。
再取一只酒杯,分别倒八分满,马琳率先举杯:“预祝华夏布党第一次大会圆满成功,塔瓦里希!”
————————豫州颜家祖宅————————
“夫君,九叔爷家来送奠礼了,咱们该随母亲迎一迎啊。”张夫人将睡在公爹灵位前的丈夫叫醒。
颜华仁摇头晃脑地坐起来,狠狠揉弄眼睛,扮成一副伤心憔悴的模样,口中问道:“我记得……华良是不是过继给九叔爷做嗣孙了?”
“是啊,七弟现在已经改名叫子茂了。颜子茂,这名儿起得,就是求个子孙繁茂的寓意。九叔爷先丧子又丧妻,到这个岁数才盼来承嗣孙,”张夫人为他扯展衣摆:“我只奇怪,七弟好好的老来子,父亲怎么舍得过继出去。”
“这里头可有大文章,回来告诉你。”
被老婆捯饬一番,勉强收拾得能见人了。颜华仁和妻子同时沉下心,露出满面悲戚。
两人做足孝子孝媳的模样,任是母亲袁夫人见了,也看不出日夜守灵的长子夫妇在颜秣陵的牌位仅做两件事——算计家产和补觉。
袁夫人强打精神接过奠礼,自颜秣陵去世,她的精神便短了大半。
颜华仁领这对祖孙焚了一盘纸元宝祝祷,九叔爷又让孙子给颜秣陵的灵位磕头:“他虽将你过继给我,可到底是你生身之父,该全的礼法不能缺。”
颜子茂怯怯上前跪下,只将额头略低了低便爬起来躲到祖父身后,垂着脑袋不去看从前的嫡母与兄嫂。
张夫人听自家男人似有不满地哼了声,只做未闻。直到接连送走之后的几位族亲和前来道恼的世交友人回到灵堂,她才诉说疑问:
“你和颜子茂置什么气,差着四十岁的兄弟,他比你儿子都小,犯得着?”
“就是这事,”夫妇二人正当用饭,颜华仁的筷尖捻断了一块白水豆腐:“你仔细想想父亲那会儿有多宠他,你和二弟妹都给他亲手做了好几身衣裳鞋袜,啧,连他妈六姨太,也猖狂得没边,敢大咧咧站着受你的礼……哼!”
“可不嘛,还说‘我虽年岁小,但是你家翁的人,算你半个长辈‘,我呸!老三老四的亲妈都不敢往我面前摆谱!”想起往日龃龉,张夫人也被勾起火气:“她不过仗着七姨太死得早。七姨太得势那会儿,她半步近不了老太爷的房,这才有闲暇学规矩。”
想起当初称霸公爹后院的七姨太,张夫人即便鄙视斯人瘦/马出身,心里也禁不住感叹术业有专攻,古人不欺。
“对喽~”颜华仁放下筷子。
“对什么?”张夫人不明白。
“父亲不要颜华良这个宝贝蛋,就是因为七、姨、太!”颜华仁还在故弄玄虚,右手指尖合拢,在妻子眼前晃了晃。
“七姨太的坟头草比马都高了,父亲大人也不像个念旧情的人呐……”她是颜秣陵的长媳,还不知道颜家老太爷的性情么。七姨太的确有容貌有手段,可只算颜秣陵的一只玩物,丧事都没让下人办体面些。
她蓦然寻见一道灵光:“……六妹妹,难道是因为六妹?”
“夫人圣明,”颜华仁给老婆挟一筷子青菜:“二月初,颜华良把六妹推到水池子里,幸好老五路过给救上来了。”
张夫人晓得这回事。颜华良被宠得无法无天,自白看见池塘边玩耍的妹妹不顺眼,胳膊一伸就将人推进水里,转身跑了。
是五弟下水救起六妹。
五弟是婆母的心肝,初春刚融化的池水多冷啊。
心肝冒险下水救人,袁夫人后怕得要死。当家主母不能朝无辜落水的小女童撒气,还不能惩治元凶么。
“我知道了,定是母亲趁父亲大人临终前人事不省,做主过继……”
“哎哎,错了,”颜华信撂下筷子 ,低声道:“就是因为颜华良造的这回孽,让六妹和家里离心离德,走啦!”
“你哄我呢,”听半天听了这么个胡诌的故事,张夫人眉眼一竖:“两岁小孩,知道什么是离心离德,往哪走?!”
“龙游四海,岂能凡俗视之,”颜华仁颇有深意地说道,见妻子依然不悟,他于是凑更近些耳语:“老爷子交代后事那会儿单给我一人说了,他的六女儿,可是要当皇帝的。”
张夫人的筷子“啪叽——”掉在食案上:“皇帝……女皇帝?”
“颜华良差点把六妹淹死,搁前朝叫造/反!既然离心离德,父亲大人不得赶紧清理门户?来日新君登基,咱们也不至于面圣尴尬。”颜华仁自得地翘起嘴角,颜秣陵最看中的还不是他这个嫡长子,不然怎会将如此重要的事交代他一人。
至于他是怎么把“虚君“直接脑补成了“皇帝”,大概因为他少年得意,靠着颜秣陵嫡长子的名号风风光光活了几十年,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是个不靠谱的人。
能看穿颜华仁这层本质的,眼下只有他的亲生母亲袁夫人了。
……
丫鬟挑高灯芯,照亮袁夫人面前两张纸。
不适地别过眼,袁夫人始终看向暗处,声色有气无力:“老五怎么还没来,你去催催。”
“是,”丫鬟放好灯罩,恰有脚步声由远而来,面目在灯光里清晰。她蹲身行礼,禀告主子:“老太太,五老爷到了。”
“出去守好门,谁都不许放进来。”
听到丫鬟合上门扉的声音,袁夫人才转过脸,注视自己的三儿子。
“娘唤我何事?”颜华信懵懂无知,只觉得母亲要交待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却猜不出丝毫头绪。
“我的儿……”饱含惆怅的语调停了几息。
袁夫人在斟酌言辞,又不禁自问——为什么她的亲生孩子,竟是这等命数。
大儿子败业。是啊,夫君做大领统的时候,老大就敢私造一份颠倒事实的假报纸给夫君阅读,根本不知此举会给全家带来多大危险。大儿媳与他臭气相投,也是个靠不住的。大孙子虽好,但还太小,才说上亲,支应门庭也要十几年后了。
二儿子成仁。华义是个好的,从小立志当将军,斩外寇,她为这个儿子骄傲,但她于心何忍自己的亲生骨肉战死疆场?二儿媳娘家门楣高,本人却没主意。华义死后,这家孤儿寡母又该去哪讨生活呢?但愿亲家二老能照应女儿外孙吧。
三儿子终老田垄,四儿子身陷囹圄……袁夫人不愿细想。她这对孪生子才十四岁,正是展望一生的年岁啊。
可是,这是夫君临终前托付给她的秘密,神仙留在茶杯里凝积不化的茶就是验证。
“娘。”母亲落下的眼泪让颜华信愈发忐忑。
袁夫人回神,轻抚华信头顶。终老田垄,这个孩子已经是同胞兄弟里,命最好的了。
“信儿,娘记得你说,你以后想做一个于国有用的人,是吗?”
“是。”
“好孩子,”袁夫人双唇颤动,索性抿紧嘴。
手边两页纸,她取出右边那张,递给颜华信。左边那张纸被她投入灯焰,燃为飞灰:“你是个善良孩子,但是命途……坎坷。你六妹妹命好,你又曾救过她,若是以后情势迫人,你可以请你六妹施援。”
“娘,六妹被歹人抢走了……”颜华信没看纸页,也不信母亲所言。六妹被歹人抱走还不记事,哪怕几十年后能让他依仗,兄妹俩彼此认识么。
“听娘说完,”袁夫人不理会儿子的茫然,继续说道:“等你父亲丧仪过了,我就请乡中族中耆老长辈析分家产。你和温儿就拿上自己的产业,不要做你们大哥的累赘,自己打拼去吧。”
少年恋家,颜华信跪下乞求:“娘,高堂在,不分家!我绝不拖累兄嫂,您不要赶我出门!”
[可是为娘害怕你的兄长拖累你啊!]袁夫人忧虑盈怀,垂泪不竭。
她劝慰儿子:“不是娘要赶你走。信儿,过了三月重孝,你与你弟弟都该回北京上学。你们去学堂读书长本事,娘就留在豫州养老了。你总说救国兴国,难道不去读书倒来陪我在老家蹉跎年华吗?你去上你的学,学得好,以后就能去西洋,学洋人的本事。学成归来,让咱们华夏变个样……”
“娘——”少年伏在母亲膝上呜咽。
“听话!”袁夫人抽出儿子手中纸张,折叠成一个小方块再塞回他手心:“这是你六妹留下的字迹,你收好。日后相见,就拿出来给她看,知道吗。”
母亲的叮嘱深深刻在颜华信心中。鉴于袁夫人已将那张记载颜秣陵口述的诸子女命格的纸页焚烧殆尽,颜华信尚不知,也永远不知,自己背负的是豫州颜氏的未来。
颜家祖宅上空,一朵白云向南飘去。颜戌便知道了袁夫人意欲用“救命之恩”当筹码,让她在关键时刻拉颜华信,甚至颜家一把。
她躺在嘉兴某处湖边的树枝上,将小云团一抛一接:“他们想得美。”
“就是嘛,序序别理他,”天道上上下下很开心:“再高些!”
颜戌将祂一把握住,结束抛高高小游戏。
颜六小姐丢失,颜家的许多事都产生了变化,譬如让委托人怨恨的婚姻。
颜家有的是适龄女孩。虽然孙女比不得亲生女儿,但聊胜于无。颜秣陵做主将四子颜华智的五女儿颜雅婍许配给古大管事的长孙,颜华智在父亲面前懦弱惯了,不敢不应承。
云在天上,俯察人间。这些事,全是天道“偷/窥”、“窃/听”来的。
夜深月明,天道问:“明天还在这儿?”
“嗯。”
“序序,你想在湖边待多久?”天道不懂。自从到了嘉兴,序序就待在这棵树上,眼睛一直盯着旁边的湖面瞧。
瞧了两三个月了!
“好吧,那我明天去哪玩呢,”小云团凝成树叶上一颗水珠,祂在叶片上滚了几圈,想起人间见闻,抱怨道:“其实哪都不好玩。”
颜戌难得看向祂:“鬼怪黑夜横行不是很正常吗,太阳出来就清净了。”
天道:……
祂以为自己声音小,序序没听到。
次日,微雨空濛。
当一条并不特殊的游船在湖面巡曳,祂看到序序的目光追随船影,泪如雨下。
“给我十年……不,最多十年。”
像是朝着圣物起誓的信徒,她此时所思所想的是:到那时,请允许她加入鲜红的旗帜,接受引导、教导和领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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