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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去
晓星尘没有再说话,他默默地低下头,手指摩挲着羊绒大衣的衣襟,双面羊绒,触手温顺柔软。这件Loro Piana的淡焦糖色羊绒大衣是薛洋喜欢的样式。晓星尘一直穿不惯这个世界的衣服,太过简便,也太过随意了。薛洋找了裁缝做了几身考究的常服给他穿,可为数不多的几次出门,都被人拦下来问是不是汉服同好,晓星尘惊惧于这个世界里年轻男女门毫不掩饰的热情,主动地只要出门就穿这个世界的衣服,相较于轻便随意的羽绒服,他更喜欢有板有眼的羊绒大衣,驼色、浅灰、深蓝、甚至买过一件苔藓绿,薛洋不给他买黑色,倒是买过一件白色给他,可晓星尘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第一次觉得一个男人穿白色这样奇怪,束之高阁,一次也没穿过。
薛洋看晓星尘低垂的头,微微卷曲的头发看起来温顺柔软,他想自己刚刚的态度是不是太过严厉,有些不好意思地去抓晓星尘的手,稍稍有些用力地握着,求和似得说:“别纠结了,好么?你看,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不论我们是谁,我们在一起就行了,你说呢?”
晓星尘依旧没动身子,可心中触动。眼前的薛洋,时常会让他感到陌生。他依旧每日练功,可却是长棍拳法,降灾去了哪里。他依旧总是笑的,可却是温和的样子,邪魅的嘴角去了哪里。他依旧会有狠厉的表情,可却是对着一个贴着耳朵的硬东西,那些邪祟去了哪里。他依旧会说些逗人开心的话,可却是真情实感的流露,那些试探去了哪里。薛洋会将他从小到大的事,说着那些他脱口而出可晓星尘却全然不知的词汇,当晓星尘露出迷茫的样子时,薛洋会停下来,笑着揉他的头发,解释清楚,通常一个故事讲不完,解释倒用了大半天。晓星尘觉得自己在这样的薛洋面前变成了一个孩子,被宠溺,被痴缠,被视若珍宝,也被困于怀抱。在这个世界里,他目之所视,触之所及几乎全都薛洋。他很想知道陈星杨是怎样生活的,他想知道他夺了谁的舍。可薛洋却总说这不是夺舍,只是两个灵魂一直共用着同一具躯体,现在其中一个灵魂休息了而已。每每说到这里,两个人会默契地换下一个话题。可晓星尘始终忍不住地在想,休息的陈星杨还会醒过来么?如果他醒过来了,那自己会回到原来的世界去么?如果是那样,谢牧是不是会因为陈星杨的回归而开心,而薛洋会不会跟着自己一起离开。
晓星尘轻轻地开口:“薛洋,你是野路子,你可能不知道,舍,可以夺,可以献,也可以还。”
薛洋听了这话,知道晓星尘依然沉浸在刚才的对话里,他开始烦躁,用手掐住晓星尘的下巴强迫他抬头直视自己的眼睛:“我说的话你听不懂么?这不是舍,这是你自己的身体,没人献给你,也不是你夺来的,这tm就是你自己!”
晓星尘的眼睛里一下子充满了委屈的泪水,薛洋从未这样的态度对过他,羞愤冲上心头,晓星尘去打薛洋的手,可薛洋却更用力,晓星尘只觉得下颌骨要裂开了,他不管不顾地叫出来:“你放手!你弄疼我了!我只是害怕!我害怕陈星杨会醒过来!我害怕再一次失去你!”
薛洋怔住了,他一直以为晓星尘纠结自己的身份是因为觉得自己侵占了陈星杨的身体心中有愧,他从未想过晓星尘心底最深处却是这样的恐惧。薛洋一下子收了手,接着就紧紧地抱住了晓星尘,胡乱地呢喃着:“不会的,不会的,你不会失去我,怎么会呢,我不会让你离开的,我找你找得那么苦,我怎么会放开你呢?”
晓星尘只觉得下巴酸胀的疼,被薛洋用力抱着,脑袋嗡嗡轰鸣。他用尽全身力气推开薛洋:“我要被你勒死了。”
薛洋看晓星尘气极反笑的样子,也觉得自己的样子有些羞,呼噜了一把刺猬头,说道:“好啦,别跟我较劲了,行么?不管我是薛洋还是谢牧,我爱的只是你,晓星尘。我去,老子什么时候这么深情的表白过,在个医院地下停车场里,浪费了。”
晓星尘看薛洋有些尴尬的样子,很有些下狠心地说:“那陈星杨呢?你爱他么?”说完晓星尘也觉得自己一个男人问这样小姑娘的问题实在有些不好意思,赧地撇开眼睛。
他原本以为薛洋要想一想,至少要迟疑一下,可薛洋却马上接上了话,严肃又正经:“我这段日子想了很多,对陈星杨,我想我应该是从一开始就在心里把他当做了你去看待的。我从未真正地去了解过他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甚至他对我是什么感情,我都没有在意过,我对陈星杨这个人,是真的很不好。我太渣了,是不是?”薛洋自嘲地笑了笑,“可是我还爱着你的时候,我分不出心去爱别人。我会被陈星杨吸引,其实就是因为你和他是一个人,你们俩是一个人,你明白么?就像我也是谢牧一样。你只是不记得你作为陈星杨生活的这二十几年了。所以我应该也没那么渣吧,我只是找到你了。”
“你这是为了自己心安的借口,如果没有那场车祸,陈星杨没有失忆,我没有出现,你就会和陈星杨在一起了,你就不会继续找我了。”晓星尘赌气地说道。
“也许吧,可就算我和陈星杨在一起了,也等于是和你在一起了,不是么?你们俩是一个人啊,就像我,我也不可能把自己劈成两半,一半谢牧一半薛洋啊,对不对?那你说你现在和我在一起,你是和薛洋在一起呢还是和谢牧在一起呢?”薛洋邪魅地笑着,一瞬间晃了晓星尘的眼。他没再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薛洋笑得翘起来的嘴角,晓星尘被蛊惑了,被鼓励了,他凑上去,在那嘴角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薛洋脑子里瞬间踏过一万匹骏马,他觉得今天的晓星尘太不一样了,像是出笼的猛兽,说的话做的事,全然不似平日里那般内敛。薛洋复又抱住晓星尘,他得把主动权夺回来,正要低下头去攻城略地,听到车窗被催命一样的敲起来。
薛洋不乐意地直起身,扭过头正要骂,却见是金正,急得满头汗。薛洋放开晓星尘,打开车门出去。
“干嘛?”
“你俩手机呢?!杨教授醒了,但是状况很不好,给你们打了八百个电话了,快跟我上去。”金正急躁地不行,上前抓着薛洋就要走。
晓星尘听到声音,也下了车,来不及思考,跟着一起进了电梯。
等三人到ICU门口时,谢昌宁和谢荛已经等在那里,看到晓星尘一脸不自在地抓着薛洋的手臂走近,谢荛红了眼睛。
陈星杨当时出车祸是在市中心医院住院,事后口风都瞒得很紧,除了郑主任,Q大附医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失忆。等在一旁的主治医和陈星杨很熟,走上一步先和谢牧打了个招呼,接着才对着晓星尘说:“星杨你去哪儿了,找你半天。现在是暂时抢救回来了,但是脏器衰竭这种事你是清楚的,不如让老人走得舒服点儿。杨伯这会儿在里面陪着,你等会儿看要不要跟他解释。”
晓星尘看了看主治医,又转过头看了看薛洋,薛洋点点头,晓星尘便开口道:“知道了,谢谢你。”
主治医抬手拍了拍晓星尘的肩膀,略有些沉重地说:“跟我有什么客气的,我去给你拿无菌服。”说完径直走去护士站。薛洋把晓星尘拉到一边,温和又沉稳地对他说:“你别慌,仔细听我说,杨教授现在的状态,只剩下很少很少的时间了,你不要紧张,你就进去,在他旁边坐着,陪他走完最后这一程,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就坐在他旁边就好了,你愿意去么?”
晓星尘死咬着嘴唇没说话,薛洋以为他害怕,虚揽住他的肩膀,劝解道:“别怕,杨教授现在的状态,他听不到你说什么,也没办法和你说话,所以你不要怕接不上话,知道么?”
“我不是怕”,晓星尘开口,“我只是觉得,这是欺骗。”
薛洋知道这时候不应该再跟他掰扯这些,柔声退让:“这不是欺骗,在我们所有人的眼里,你就是陈星杨,你也是晓星尘,就像我是谢牧我也是薛洋,你别有负担,好么?杨教授真的不剩多少时间了。”
言下之意,该进去了。晓星尘被薛洋拉着去准备,穿上无菌服,头也没回地走进了病房。薛洋看着晓星尘走进去的背影,突然想到曾经的陈星杨,那随时可能垮下来的肩膀,无声的悲怆着。
说到底,这就是同一个人。
薛洋其实并不想让晓星尘去,他说不清自己的心情,他怕晓星尘想起陈星杨的过往,想起那十年,怕他无法面对,可又希望他想起来,不想他总是沉浸在“占了别人舍”的错误认知里。而此时,薛洋也来不及去思考该怎么办,只能跟着心走,跟着那份对一位老人最后的成全,把晓星尘送进了病房。
晓星尘只觉得自己脚底发软,大脑直接越过了意识控制着双脚向前。他不停地低声哀求,陈星杨,陈星杨,你再不来见你姥爷,你就见不到了。他不想面对这样的生离死别,他不擅长,也不愿意。可病房就这么大,走得再慢,也在陈星杨出现前走到了病床前。
杨伯穿着无菌服,整个人有些虚张声势的胖。他双手握着着杨教授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目光如往常一般和蔼温柔,似乎还有一丝愉悦的娇羞。他没有转头去看晓星尘,却缓缓开了口:“星杨,过来,坐在你姥爷旁边,我们陪他待一会儿。”
晓星尘不远不近地坐了下来,杨教授面色很安详,微微睁着眼睛,像是和杨伯在对望。
“来,做到我们身边来。”杨伯腾出一只手向晓星尘招了招,似乎不太满意他坐的有些远,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一张椅子,示意他坐过来。
晓星尘有些尴尬地起身,绕过床尾,坐到了杨伯身边的椅子上。
“纪竹,你能听到么?是小星星呀”,杨伯凑近杨教授的耳畔,柔声和他说话,“他和谢牧刚才出去了,他们很好,很开心,你可以放心的。”
晓星尘不自觉地红了眼眶,身体向前倾着,似乎冥冥中是陈星杨的意识在操控这具躯体,晓星尘觉得自己的行为不需要经过大脑,就自然而然地被触发了。他伸出手去覆在杨伯和杨教授的手上,哑着嗓子喊了一句“姥爷”。杨教授浑浊的眼珠用力地转动了一下,朝向了晓星尘的方向,他努力想要表达些什么,面色潮红,呼吸明显急促起来,身旁的仪器检测到他的变化,发出蜂鸣声。很快,医生和护士就跑了进来,杨伯和晓星尘起身让开,主治医一番紧急措施,杨教授又平静下来,他转回头对晓星尘说:“现在开始就靠管子了。”
晓星尘扶着杨伯出了病房,杨伯已经近乎脱力,呆呆地靠在椅子上坐着,薛洋紧张地问晓星尘情况,可晓星尘说不出什么,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刚才喊的那一声“姥爷”导致了现在的局面,他很慌,也很怕,靠着薛洋,手不住地抖。在场七八个人,可静得连呼吸声都犹如惊雷。
“拔了吧”,过了许久,杨伯的声音打破了这可怕的寂静,“拔管子吧,我做主了。”杨伯说完站起身,走到晓星尘身边,恳求地语气对他说:“我可以麻烦你一件事么?我和纪竹,法律上是没有关系的,陈星杨是他唯一的亲属,拔管子这件事,你帮我们签个字,好么?”
晓星尘傻傻地望着杨伯坚定的目光,哆嗦着嘴唇不知该作何回答,旁边的薛洋开了口:“杨伯,您想好了?”
“想好了,想好了。不中用了。我们两个很早前就约定好了,谁先不中用了,还行的那个就去签字拔管子,当时约定的时候也忘了,不管谁先不中用,留下的那个都没有资格去签字。”杨伯释然地笑着说道,语气平常地就像是讲述今晚的菜谱。
谢昌宁却能听出里面心死的哀戚来,他上前搀扶住杨伯,心中不忍:“杨伯……”
“不用劝我,我这把年纪了,什么都看得开。去吧,去签字,别让他熬着了,他不舒服。一辈子了,他最不喜欢束缚,临了的,别让他被那些管子困住了。”
旁边金正立刻去护士站叫人来,杨伯温和地笑望着晓星尘:“签了字,等我一会儿,好么?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后面的事情,都是谢昌宁陪着杨伯去料理的,晓星尘坐在离ICU很远的地方,他恨不得此刻去死,他觉得他死了,陈星杨就会活回来。薛洋似乎在晓星尘死灰般的脸上看出他的念头,一直死死抓着他的手。
过了不知多久,谢昌宁陪着杨伯走了出来。杨伯颤巍巍地靠着谢昌宁向前走,像是抽干了精血和魂魄,徒留一具躯壳。走进之后,谢昌宁叫走了薛洋和其他人,留下杨伯和晓星尘。
杨伯轻轻咳了一声,有些嘶哑的嗓音开口说道:“有一次,小星星说我和少爷从小就互相喜欢,喜欢了一辈子,他很羡慕。那时候,他喜欢谢牧,可是谢牧不喜欢他,他很痛苦。我就给他讲,我第一次见到少爷时,都不过五六岁,可少爷很有些骄矜的劲头,家里人都有些怕他,我却不怕,老爷就让我去给他做书童,陪他上书堂念书。那时候小,什么都不懂。后来大了,彼此的心思慢慢就都知道了。星星当时问我,是谁先开的口,我当时骗他,说记不清了,其实是少爷先说的,我哪里敢呢。我骗星星是因为我希望是我先说的,如果是我先说,那应该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有勇气的一件事了。一辈子太长,总有些事是不尽如人意的,但一辈子也太短了,总盯着那些不尽如人意的事儿,这日子就没法过了。”杨伯缓缓说完这些话,转过头盯住晓星尘的眼睛,那把声音就像是经年压在箱底的丝绸,再上好的布料抖出来也只是在阳光下扑簌簌一地尘灰:“我知道,你一直都很纠结,每次你和谢牧到家里来我都能感觉到,你觉得对我们很抱歉很愧疚,孩子,不用,真的。起初我是怨恨的,觉得你抢走了我们的星星,可后来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想和你说,这不是你的错,我们的星星,他到这个世界上的使命就是把你带来,现在他完成了,离开了,这是他的命。我知道,如果你可以选,你不会这样选。可这就是你的命。你是善良的孩子,应该有你自己的幸福,不要再继续彷徨这些已经发生的事情了。如果你觉得对不起小星星,那就连同他对谢牧的爱一起给了薛洋吧,和他好好在一起,别再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一席话冗长又连绵,像是在晓星尘的心里横下了一座山,又像是一把火,在密不见天日的山林里烧出一条路来。
晓星尘潸然泪下。
“……对不起。”他想说些什么,可一开口,却也只是这三个字。
“别说对不起,你没做错任何事,你没得选。”杨伯说完,慈祥地看着晓星尘,“我能抱抱你么?以前,小星星最喜欢叫我抱抱他。”
晓星尘没等杨伯说完,像是长久的孤雁寻到了雁队,走失的孩童见到了妈妈,他伸开双臂,把杨伯和自己一腔汹涌翻滚的情绪一同搂在了怀里。杨伯在晓星尘的怀里,终于忍不住地哭了出来。
按着习俗,停灵三天后,举行了杨教授的遗体告别仪式,之后火化了,埋在两位老人一早就买好的墓地里。一墓双穴,墓碑上杨伯的名字被描了红。当天晚上晓星尘和薛洋留宿在了江岸别苑那间没有窗帘的卧室里,他们只是单纯地想要陪着杨伯,杨伯不愿意搬去谢宅住,薛洋说以后两人到江岸别苑来住,杨伯很高兴,说第二天要早点起来,去买窗帘。
第二天一大早,谢昌宁被薛洋的电话吵醒,杨伯在睡梦中,离去了。
墓碑上并排的两个人名,最终都变成了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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