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豆南山下

　　沈湘出嫁用的喜扇扇面就快绣好了，天冷，她不再搬了小凳去院子里做绣，除了吃饭，几乎时时窝在暖烘烘的炕上，腿上盖着厚被子，装针线的小篮就放在被子上，一针一线认真地绣着扇面上的图样。

　　这日才吃了早饭，孙秀岐不似往常去阿罗的小药房温习医书，也不跟阿罗出门看诊，而是拿了一个绣绷子和一小兜针线，回沈湘房里和她学刺绣。

　　她做衣服是一把好手，刺绣却远不如沈湘和阿罗。

　　沈湘和田娟娟张晓月盘腿坐在炕上边刺绣边唠嗑，看见孙秀岐回来了，意外得很：“秀岐姐今日不看书了？”

　　孙秀岐脱鞋上炕，把脚伸进被窝里，温声说：“我来找你学绣。”

　　“成啊。”沈湘高兴地凑到她旁边，打眼把她小兜里的细绢布和平滑的绣线瞧清楚，“呀！这不是做扇面用的吗？”

　　田娟娟和张晓月闻言也凑过来，纳闷道：“福大娘还没去你家给你小妹说亲哩，咋的就张罗上喜扇了？”

　　孙秀岐不甚白皙的脸颊透着红，双手拿起柔软的绢布，老实交代：“我自个儿用。”

　　三人一惊，看她的表情不像开玩笑，一时惊喜交加。

　　田娟娟和张晓月不知道情况，沈湘却看得明白，她私下里找三哥打听过，他三哥说那位陈大哥做事思虑良多，短时日怕是想不明白。沈湘满以为要等一两年，所幸陈大哥在村里盖了房子，看样子是要长住下去，孙秀岐和离不到五个月，近来一心扑在医书里，估计也不想太早考虑这些。

　　沈湘心里觉得这两人般配，倒也不急着撮合，没成想房子刚盖好，两人就有眉目了。

　　“是不是陈大哥？”她笑眯眯地问。

　　孙秀岐沉默地点点头。

　　田娟娟却有些不放心：“我听我哥说，陈大哥是京城来的，好像在军中地位颇高，听说京城里有权有势的人，后院里都养了好几房女人的，秀岐姐嫁了他，等他心思淡了，可不是要受委屈？”

　　“他家中并无妻妾，京城那边只回京述职才会小住，多半时候驻守在望月关，离咱这儿不远的。”孙秀岐解释道，“他答应我，成亲后不必随他去京城，我只安心留在东溪村，他一旦得空就回来与我过日子。”

　　张晓月微微蹙眉：“万一他这边哄着你，京城里其实有了家室咋办？”

　　孙秀岐只是摇头：“不会的，他不是这样的人。”

　　“不成！”田娟娟道，“还是打探清楚再说，秀岐姐，你别忘了白穆林从前是什么样的，后面又和张如秀干了什么勾当，吃过一回亏，绝不能吃第二回，叫阿罗私下找沈三哥盘问清楚，再做决定不迟。”

　　是以阿罗才从响水村回来，就被几个姑娘拉进房里，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勉强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理顺。

　　沈淮和她透露过陈将军对孙秀岐的心意，托她多在孙秀岐面前说几句好话。这两人互相有好感，把话说开是迟早的事。只前几天还看不出半点端倪，现在竟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有点出乎阿罗的意料。

　　阿罗脱鞋上炕，带着外面裹挟进来的冷气钻进被窝，缓缓道：“陈大哥这个人，配秀岐姐是极合适的，既他已经把话说明白，如今又在东溪村盖了房子，我寻思日后天下安定，他不必四处征战，会在咱们这儿彻底定下呢。翻年过去，他就要随上峰回望月关驻扎，无事时能时常回来陪秀岐姐的。”

　　沈湘也为陈武说话：“我瞧着陈大哥又英武又正直，身居高位，却不介意秀岐姐出身乡野，也不介意她曾嫁过人，况他不是要纳秀岐姐做妾，是要正正经经三媒六聘娶回家做正妻的。这样的男人，错过了日后铁定肠子都悔青了。”

　　“只怕秀岐姐才出狼窝又进虎穴，还是问问清楚的好。”张晓月和田娟娟坚持。

　　阿罗抿唇笑道：“你们可记得，我之前随阿淮去吃喜酒？”

　　“记得。”四人好奇地看着她，不明白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联系。

　　“我们就是去的京城。”具体去京城干什么，阿罗掩过不说，捡了她们最想听的说，“陈大哥和我家阿淮交情甚笃，我们去了京城，他说什么也要叫我们上他家里坐坐。去了之后才发现，慢说他那个偌大的宅院里没有能说体己话的女子，就是粗使的丫鬟婆子也见不着，放眼望去都是男人。”

　　夫妻俩虽然只在陈将军府上待了两个时辰，却将整个院子转了个遍，若不是陈将军陪伴左右，明言这是他的宅子，阿罗险些以为自己进了军营。

　　“陈大哥亲人早逝，于他来说，在边关，在京城，在军营都是一样的，哪一处都算不得是家，如今他终于动了娶妻的念头，便是想有一个自己的家了。他从军多年，经历过家破人亡，经历过生死存亡，自知娶了妻子也无法常常陪伴，唯恐耽误了人家姑娘，所以二十七岁还是独身一人。”

　　阿罗说着，抬眼看着孙秀岐：“他既没忍住求娶秀岐姐，心中定是经过好一番挣扎犹豫，到底熬不过对秀岐姐的欢喜，才开了这个口。”

　　陈武的过往，屋里除了阿罗和孙秀岐，另外三个是不知道的。一听到“家破人亡”四个字，心口俱都狠狠一揪，一时唏嘘感慨，再说不出挑剔的话。

　　阿罗倒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晚上靠在沈淮怀里，问他：“陈将军果真值得托付？”

　　沈淮把她冰凉的双脚抱在肚子上，双手不住帮她揉搓取暖：“值得。”

　　阿罗轻声叹息：“他若不是军人就好了。”

　　沈淮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军人离家，要么生离，要么死别，无论哪一样，对孙秀岐来说都是难捱的：“总比互相挂念着，一辈子带着遗憾要好。”

　　“这么说也不错。”

　　沉默片刻，阿罗又问：“若是你呢？若你当时选择随他们进京，也封个将军，回来见到我，你还会娶我吗？”

　　“不知道。”

　　阿罗愤愤地在他手臂上拧了一把：“便是说两句假话哄我开心也不成？”

　　沈淮握着她的脚，眸子里蓄起清浅的笑意：“你呢？若我真的成了将军，再回来时，你可还愿意嫁我？”

　　因着赵连生干过的那些事，阿罗对权贵和京城有种天然的抵触。

　　“不嫁。”阿罗直接回答。

　　沈淮倒也不生气，现在他娶了她，她嫁了他，再提那些如果要是，终究不是现实。耐心地帮阿罗捂好脚，双臂把她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冬日里烧炕废柴，沈家几个兄弟一大早起来驾着牛车和马车就往小南山去。

　　在山脚下遇到田木山和张庆，约好等会儿帮他们把柴禾运回家，一行人相携上山。

　　白家兄弟比他们来得更早，已经捡了几捆枯枝，砍了两棵枯木，正在修整树干上的枝丫。白穆杰指着不远处的几棵枯死的老树：“这几棵砍回去，够烧一阵子了。”

　　沈家人多，便不和他们分，弟兄几个往深处走了走。好不容易寻到一棵，沈淮掂了掂斧头，正要开砍，远远看见白穆林走过来，隐约知道他要来问什么，于是把斧头递到沈清手里：“你先砍着。”

　　沈清经过周香儿那回事，对家里的几个哥哥言听计从，再不敢惹他们生气，见他三哥吩咐了，忙不迭接过来，卖力地干活。

　　白穆林瞧见沈淮走过去，便没继续往前，站在稍矮的坡地上等他。两人找了块背风的石头，站在后面说话。

　　“她就快成亲了。”沈淮开门见山。

　　白穆林错愕地睁大双眼，木讷地看着他。

　　沈淮拢了拢衣襟，防止冷风钻进去，不疾不徐道：“我爹娘刚才已经带着陈大哥去杏林村了，陈大哥条件很好，孙家不会反对，嫂子也同意了，等下个月陈大哥的上峰过来，应该就会摆酒。”

　　白穆林默不作声，垂下脑袋，像在慢慢接受这一事实。

　　沈淮也不说话，让他冷静一下也好。

　　好半响，白穆林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嗯。”

　　“好好和张如秀过日子吧。”沈淮耐心劝说，“嫂子跟你的时候你心里记着张如秀，现在张如秀跟了你，你又放不下嫂子，你已经对不起嫂子了，别再对不起张如秀，更何况，你们根本回不了头。”

　　“……我知道。”

　　“陈大哥会待她好的，我与陈大哥是熟识，他的为人我清楚，一定不会辜负嫂子。你今后只要安安心心和张如秀过日子，嫂子那边，有陈大哥和我们沈家照顾着，定不叫她吃苦。”

　　沈淮观他失魂落魄的神情，心中无奈，说出的话却毫不客气，“你也别觉得她才离了你几个月就嫁给别人怎么样，她从白家出来没几天你就把张如秀抬进门了。本来是你和张如秀对不起她在先，现在她有了好的姻缘，你不掺和就是对她最好的补偿。”

　　白穆林只觉喉头艰涩，勉强发出声音：“我没那样想，她能嫁给陈大哥这样的人，我也替她高兴。”

　　“你媳妇儿心里怎么想的我不清楚，你那丈母娘从来不是消停的主，叫她知道张如秀在你那里受了委屈，少不得要去找嫂子闹一顿，谢婶是个不要脸的，根本不会顾忌旁人脸上好不好看，那母女俩你看好了，别让她们打搅嫂子的生活。”

　　白穆林点了下头。

　　该说的都说了，沈淮没多留，回了自家兄弟那边。

　　沈洪扭头看白穆林还站在那里，问沈淮：“又来问他媳妇儿的事？”

　　沈清纠正道：“堂哥，那不是他媳妇儿了。”

　　沈洪笑着在沈清脸上捏了一把：“对，那是陈大哥的媳妇儿，不是他的媳妇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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