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维之春

　　恍惚间，时间定格。
　　看到顾聂的那一秒，夏川卿手里的笔记本划了个优雅的抛物线飞向了对方，然后，寂静的走廊里只剩下笔记本与人体碰撞时发出的纸页摩擦声，在“哗啦啦”的BGM之下，两个人面对面，中间却像隔了千万光年，谁也不肯往前跨上一步。
　　扔书的没有动，被砸到的也没有动。
　　两个人就像是两个蜡像，愣怔着僵硬在原地。
　　终于，其中一个蜡像继之前的句子开了口：“你怎么在这？”

　　看到对面那人的一瞬，夏川卿的脑子似乎“轰”的一声炸裂开来，四周不知道什么在发出恼人的嗡鸣声，可能是走廊的中央空调，也可能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以至于顾聂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显出不清晰的错觉。
　　是熟悉的人影和不熟悉的地方，周遭是几乎凝结成液态的空气，密度在不断翻倍，直到淹没人的脊梁与喉管。
　　重，重的窒息。
　　就像是一个没穿防护服的人一下子从深海潜艇中钻出来，然后面前出现了一条巨大的乌贼，它黑的发亮的大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无辜的潜水者，目光里带着捕食者冷冽的气息。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感觉和一氧化碳的弥散如出一辙，无色无味，却又隐隐约约让人觉察到其中不声不响的致命。
　　夏川卿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无辜的潜水者，周围铺开的不是水，而是自己的心跳声，混入了那些记忆里不堪入耳的言语，和那些来不及去思考的问题。
　　问题尖锐到有些刻薄，那声音叠合进顾聂那一句“你怎么在这？”，竟让人不知所措到无法回答。
　　本来就无法回答的问题，现在更加折磨人，粗砺一样的问题磋磨过每一个受惊到已然绷紧的神经，脆弱的大脑皮层几乎要碎成渣。
　　该如何回答才最完美，不显出心里有鬼。
　　谁能解释他，夏川卿，而不是氚神，会这样突如其来地这家宾馆，还是在这么一个敏感的时间点。
　　夏川卿没有答案。
　　“你认错了。”
　　血缓缓流进僵硬了许久的四肢，大脑终于有了思考的能力。他听见自己冷漠却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在走廊里回响，反弹来去后，再次回到自己的耳廓。
　　紧跟着顾聂略带笑意的话，他说：“对，我认错了，你是氚神。”
　　脑海再次轰鸣。
　　夏川卿的思维在稍稍回笼，这会儿又被震散了开，但比起刚才的支离破碎，现在好歹有个形状。然而他没有立即回应顾聂的话，而是渐渐重归冷静，换上属于夏川卿的表情，定定地看着顾聂。
　　这不是大王乌贼和人类的对视，而是一个犹如抹香鲸一般的巨兽，淡定且无畏地看着他的对手。
　　胜者，也许是眼瞳漆黑的乌贼，也许是通体白色的抹香鲸，乌贼可能会用它柔软若无物的触须把抹香鲸缠绕到窒息，抹香鲸也可能张开它的嘴，用尖利的牙齿，将他撕碎吃掉。也许抹香鲸输了开头，可没有人知道谁会输了结尾。
　　“你很无聊，化学冲刺班的76号顾聂同学。”夏川卿礼节性微笑一下，然后再次恢复原来的神情，“现在有些晚了，睡觉去吧，在酒店大吵大闹是对其他住客的不负责任。”
　　顾聂很少，应该说几乎没有，看见过夏川卿这种皮笑肉不笑。他平时偶尔才会从面部肌肉的端倪中看见夏川卿这种消极到极致的笑容，这样的笑，在这剑拔弩张的掉马现场竟有些格格不入。
　　“你怎么笑的这么难看，平时你笑起来还是很有看头的。”顾聂一边说话，一边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可惜夏川卿把面部神经控制到了淋漓尽致，看了好一会也没看出来些什么。
　　“原来你还见过我平时的样子。”夏川卿的声音有些嘲弄，“谢谢关心了，但记得别弄错人。”
　　“我可没有弄错。”在夏川卿转身就走的刹那，顾聂低低地笑了声，“你的演技着实不太好，但出于友谊，我还是会给你颁发个奖项，但你已经有了金牌了，别的也配不上你，那要不，你用心栽培的学生我好好学习，未来再拿个金牌送给你怎么样，夏川卿？”
　　转身就走的人走了一步，尽管脚步顿了顿，但他还是不理不睬地继续离开。
　　顾聂觉得今天有必要把该说的都说清楚，虽然不知道夏川卿为什么有时候显现出那种奇怪的矛盾，但要是和他能坦诚相待地做朋友，未尝不是件好事。
　　而且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谁知道下次要到哪次才会遇到他明显掉马的时候。
　　“不管你今天听不听，我都会说完的。”顾聂关门，一步步跟上。
　　给你说着，加了句玩笑：“这对你的演技有些帮助。”
　　“你120和119的化学成绩我们先不谈。”
　　“化学卷上的呋喃和宿舍里的荷尔蒙也不谈。”
　　“你那伤口的形式和状态我去查过《法医学彩色图谱》，是某种药品的烧伤，所以才会出现不规整的伤口和一旁星星点点的小伤痕。”
　　“秦一一那家伙看你的眼神有些奇怪，后来想明白了她是迷妹看男神的眼神。那家伙虽然成绩一般，但不是那种颜控，她看你肯定有其他的意思。”
　　“你第一天回答我的问题时语气激烈，那大概是我现实里招惹了你的缘故。”
　　“后来那个江栾搞的直播正是在我第一次说怀疑你身份的时候，时机选的太巧。虽然当时我确实有点信了。”
　　“我以为你是文七的，但后来我找了几个朋友问问，发现文七没有像是‘氚神’的转学生，所以我开始怀疑江栾的直播是假的。”
　　“晚上熄灯后你应该也在看手机，你也带手机到学校并且平时放在宿舍，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宿舍关门那天‘氚神’没回我消息。”
　　“还有，每次你看我那堆书时意味深长的眼神，后来种种迹象串起来，你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
　　“哦……”顾聂在夏川卿看不见的时候耸耸肩，“你那位朋友安自行也算是个助攻，里里外外给我留的漏洞不少。”
　　顾聂每说一句就往前走一步，他的步伐特意跨的很大，刚好在点提前拦住了抬手按键的夏川卿。虽是没拦着夏川卿按电梯的上行键，却同时一步也没退让。
　　“那又怎样？与你无关。”夏川卿发出一声含讽的“呵”，目光从电梯大门移到顾聂身上，他没有对顾聂的任何一句话产生应有的反应，就好像他是在叙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顾聂不在意地舔舔唇，笑着说：“你这是承认了吗？”
　　“承不承认有有什么意义吗？”夏川卿盯看一旁的吊儿郎当似的顾聂，瞳孔散发着着无机质的冰冷，冰冷之下是一片惊涛骇浪。
　　然而对方步步紧逼：“如果没有意义的话，为什么你不承认呢？”
　　夏川卿：“……”
　　电梯门开了，夏川卿走了进去，然后没有犹豫，迅速按下关门的按钮，动作分明就是想把顾聂关在门外。
　　电梯门一向有延迟的时间，时间虽短，但也足够一人通行，顾聂就借着那几秒钟淡定地跟了上去。
　　电梯门缓缓关闭。
　　“所以，你有什么打算，我亲爱的同桌。”顾聂双手环抱，靠着墙，“你要是就这么不配合的话我倒真没办法，但好歹同桌一场，你要说让我当作什么都没看见也不是不行，要说今天就这么认了自己是氚神我也能接受。总之，择日不如撞日，你看着办。”说着，顾聂一脸无赖气质，就这样再也主动不开口。
　　“看来自作自受，自讨没趣的后果大概就是这样。”夏川卿瞟了顾聂一眼，抿唇，“被你发现是我自己的疏忽，我也就认了。氚神也好，夏川卿也罢，都是个名字而已。和你做同桌的第一天就感觉到，有一天你会戳穿那个名叫‘氚神’的幻影，然后发现幻影之下是你那个成天只知道睡觉，不好好说话，待人冷漠的同桌。毕竟，你就像士兵岛上那个聪明机智的法官大人，从头到尾，洞悉全局。”
　　顾聂猛地抬头：“你想说什么？”
　　“沃格雷夫是个双面性的人，你也是。罗博说的可清楚了，一边是好好学习以至于熬夜学化学的大学霸，一边是觉得生活无趣总想违个规玩玩的好事者。我的到来以给你的生活带来了很大的乐趣，让你的另一面凸显的更明显。你无法无天，嚣张恣意，因为你看什么都无所谓，也看什么都有意思，你的笑容就是你的面具，和我的面无表情是一个道理。这样的你大概是家庭的缘故造成的，你和你妈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耀眼的很，而不是像我一样从来都畏首畏尾，瞻前顾后，遇到很多小事都要仔细思量。”
　　顾聂再次低下头去：“……你这次一次性说了好长一段话，大概除了你给我讲题目，平时的话，你还没说过这么多吧。”
　　“平时是平时，那个是夏川卿，不是氚神，除了损你，他没那么多话和你讲，如果再和你多讲讲话，怕不是一周就露馅了。”
　　顾聂补充一句：“那也没有现在这么尴尬。”
　　夏川卿：“……”

　　电梯门紧闭着，一层楼，却像是走过了一个世纪。
　　“原来忘了按楼层。”夏川卿“呵”了声，抬手按了个一楼，“我想你应该不是要去四楼吧，一楼更像是你会去的地方，这种时候出门，如果不是为了堵我，就是为了下楼去买夜宵。”
　　“你猜错了。纠正一下，是拿外卖。”顾聂的笑声在这一方狭小的空间里听的格外清晰，“你要来点吗？”
　　“不用了，谢谢。”夏川卿拨弄了一下自己的指节，发出“咔吧咔吧”的声响，一声压着一声，像是电梯里回环萦绕的回音。
　　门，不负众望的打开，顾聂先行走了出去，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夏川卿目送着他走向前台的背影，按下了关门的按钮。
　　这下碍事的家伙终于走了。
　　电梯迅速关门，在微微震动里升向二楼。看到楼层由一跳成二，夏川卿终于发出如释重负的叹息声。
　　宾馆只有一个电梯，却有六层，每层又有无数个房间。
　　电梯到达四楼时，夏川卿迅速地出了去，顺便把五楼和六楼都给照顾了一下。
　　顾聂不会知道他在哪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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