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深处有只鬼

　　白蔹转过身，见花惜缘三人朝后缩去，目露警告地瞪着他，花惜缘作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那意思是，别过来，不然杀掉你。

　　白蔹委委屈屈地蹲在角落，左边是孩子的哭闹和母亲的哄声，右边花惜缘三人闲来无事，猜拳玩耍不带他，几天里心潮大起大落，疲劳积累下来，他困得眼皮打架，最后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白蔹醒来时，天已经黑了，身上盖了件长衣，花惜缘和另外两个抱作一团睡得毫无形象，他一条长腿压在白蔹的手臂上，白蔹轻手轻脚将手从他腿下抽出，又轻手轻脚爬到他身边，伸出两指朝着那高挺的鼻梁掐了把。

　　花惜缘伸手抓了抓鼻，嘟囔了句，翻了个身继续睡。

　　白蔹盯着那张纯真的睡颜看了会，伸出一根中指，轻轻朝着露出的一侧脸颊戳了戳，入手温温软软，像街头的几文钱一个刚出炉的花糕，别说，这小子长得还真俊。

　　此时白蔹大有一种自家萝卜兄弟真俊的自豪感，也说不出缘于什么，不禁又伸手戳了戳，那温软的触觉快让他上瘾了。

　　这边白蔹还在乐此不疲地玩弄着花惜缘的脸，小破庙外阙月半悬，几声似猫似狼的呜咽声此起彼伏。

　　白蔹突然停了手，敛了神色，像是预感到什么般走出破庙。果见庙外三个黑衣人全身上下盖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见到白蔹出来时恭恭敬敬给他行礼，“少主。”

　　这三人身材魁梧壮实，浑身妖气充盈，即使看不清面容，也能从身量气度间察觉出他们的不凡，仅那凌厉肃杀的眼神就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白蔹愣了愣，“几位叔叔，你们怎么来了？”他见除了最右手边的那人，其余两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暗红的血迹在黑衣上并不明显，也不知他们伤得有多重，白蔹问了句，“怎么受伤了？”

　　白蔹能称几位叔叔，表明这几位在妖族地位不凡，妖王麾下有十二妖君，妖力深厚且由妖王一手提拔，是绝对的忠王派，来的是十二妖君中的尾蛇大君，魅狐大君和葵鼠大君。

　　尾蛇大君道，“沿途遇到几波冰夷族的追兵，帮着拦了把，伤的不重。我三人受王命潜伏在冰夷族地界多年，是以一接到少主讯息就赶来了。另外还有三名妖君候在边境处，请少主立即随我等离开。”

　　白蔹心道，怪不得他们沿途跑得这么顺利，竟然是因为有人替他们将追兵阻拦了。

　　妖王对白蔹和对白轩的态度实在天壤之别，白轩在狱中多日妖王不闻不问，可对于白蔹，妖王竟派整整六位大妖前来营救。

　　若是花惜缘在此，定也要惊讶万分，从这尾蛇大君说的话中可以看出，他们只凭这三人之力就拦下了几波冰夷族的追兵，且只受了点轻伤。

　　且这三人竟然多年潜伏在冰夷族中没有被发现，若非白蔹出事，妖王着急，只怕这些人也不会这么快暴露，可见天界忌惮妖界，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白蔹道，“等等，同行的还有两位我族的学子，还有我得跟阿缘道个别。”

　　尾蛇大君问，“冰夷族的少主？”

　　白蔹“嗯”了声，那三名大君互视一眼，眼中不约而同有杀意一闪而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可还是让白蔹捕捉到了。

　　白蔹潜藏深处的威压和狠戾一瞬间倾巢而出，眼中有少见的暴虐，“谁都不许动他！”

　　妖族王室自带的威压让三位大君也有些吃不消，见那几位大君不甘心地仍试图说动他，白蔹面沉似水，嘴角携着抹阴鸷至极的笑，“几位叔叔，多年不在族中，怕是都忘了我的手段。谁动他分毫，杀无赦。”

　　妖族的白蔹少主，可以与人交付赤子之心，也可转眼杀人于无形。

　　被他这般威胁后，无人再敢提半句。白蔹回去将花惜缘等人摇醒，花惜缘揉了揉眼坐起，看向他，那会儿破庙内暗得很，微弱的光勾勒着白蔹刚硬的轮廓，脸上却带着柔色，他说，“白萝卜，我要走了。”

　　他指着外头，“妖族的人来接我了。”

　　花惜缘半晌才回过神，催促着身旁的两名学子起来，将他们送出了门，也看清了破庙外那三个笼罩在黑暗中的人。白蔹和两名学子走到他们身旁，同样换了一身黑衣，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站在花惜缘的另一面。

　　同样黑衣黑发的六人，似与黑夜融为一体。

　　白蔹戴上风帽，骑上马，手执缰绳居高临下，神色温和地朝着花惜缘的方向下颌略抬，“走了。”

　　四骑并列，夜色模糊了双眼，花惜缘同样跨身上马，仰起脸突然问了句，“桃树下的酒，埋了吗？”

　　白蔹笑得璀璨如星河，“埋了，我等着你。”

　　两人仿佛已经能看到春意融融，斜辉明月下，桃瓣飘飞如梦，而他们手执玉盏，把酒言欢，共看朗月山河昭昭，十里风月漫漫，醉卧青竹藤萝间，笑意盎然的模样。

　　一如最初。

　　花惜缘收紧手中的缰绳，喝了声驾，驰马而去。

　　回首已非来时路，一人一骑绝尘去。

　　若他此刻回首，定能看到那名尾蛇大君回眸时眼中意味不明的暗光，他不是在看花惜缘，而是在看这个位于边陲之地的小田村。

　　葵鼠，魅狐两位妖君与他并驰一处，葵鼠大君传音入密问道，“尾蛇大君，很快这座村子就要变成鬼村了吧？”

　　尾蛇大君同样传音入密，“确切说，一刻钟后。”

　　魅狐大君心生佩服，不由称赞道，“不愧是毒术冠绝三界的尾蛇大君。”

　　尾蛇大君弯了弯唇，声音冰冷，“一个告诫罢了，未免冰夷族太过自视甚高。不过蝼蚁之辈也敢与皓月争辉。”

　　花惜缘独自一人驰马回去，未出一里就被冰夷族的骑兵包围，花镜玥亲自领兵，此刻眼神冷漠，花惜缘很少见父亲对他露出这样的眼神，透着高位者的逼视，和浓浓的失望。

　　自小到大他常被罚，他闯祸，闹腾，甚至耍脾气不练剑，父王往往会将他抓起来与那群凶神恶煞的犯人关在一处，无论母亲怎么求情都没用，直到后来进内狱就跟家常便饭似的。

　　他的父王为人父时严厉且理智，如寻常父亲般对他寄予厚望，为王时仁慈且宽厚，妖族境内百姓安然和睦。他曾想过，要成为父王这般的人。

　　可此时此刻，父王眼中尽是挥散不去的失望，而手下将士看他，就像是在看一个叛徒。

　　花惜缘沉默地从马上跨下，任由几名士兵将他如犯人般扣押到花镜玥面前，他迎视着父王审视的眼神，不怯懦，不逃避。

　　他并不认为自己错了。

　　白轩残害无辜，杀人如麻，所以他死有余辜，可白蔹并没有参与百仙楼的事，他没有杀人，包括那些受害的妖族学子，他们不该连带着承受附加的怒火。

　　花惜缘不傻，在白轩死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若是白蔹留下，他将承受什么？会是无休无止的羞辱，生不如死的囚禁，来自受害者家属的责难，来自冰夷族地界，来自天界，所有人无止境的泄愤，直到他死。

　　被仇恨侵袭了理智的人们不会管他无不无辜，只他是白轩的弟弟，是妖族的人这一条，他就被钉死在死刑架上了。

　　可那是他肝胆相照，共叙山河日月的兄弟啊…

　　气氛委实沉重低迷，前有月光铺路，后闻马蹄声踏踏，花惜缘被捆了双手趴在一头小红马上，下颌枕着马脖子，身体被颠得一晃一晃。

　　那小红马与花镜玥骑着的踏雪是一对，伸出硕大的马头蹭了蹭它颈间，厮磨了阵。小红马的缰绳被花镜玥握在手里，高大的身形坐在马上，挡在花惜缘前面，替他挡住了这一路风寒。

　　花惜缘任命地趴在小红马上，眼皮耷拉着，只闻前方花镜玥声音沉沉，“阿缘，知错了吗？”

　　花惜缘道，“知错了。”

　　花镜玥问，“错哪了？”

　　花惜缘，“……”

　　明明就不认错。

　　这个倔强的小蹄子。

　　花镜玥无声摇了摇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白轩死在牢里，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各中缘由我都已经告诉你了，你做事为何还是这般冲动？你私自放走白蔹，若是这件事传到天界，你以为天界会如何看待你？甚至会如何看待我族？

　　花惜缘反驳道，“白轩滥杀无辜，死有余辜，可白蔹没做过恶事，不该因为被迁怒将仇恨发泄到他身上。岂能因顾及他人眼光而做悖逆本心之事？父王常说人生在世，所作所为当不愧本心。”

　　花镜玥道，“阿缘，你眼中非黑即白，这样的性子若是行走江湖，本该是热烈洒脱的，可你身为一国储君，便不能如此，善恶是非，待人以诚，顾惜恩义情谊，这本没有错，但大义与私情冲突时，国家和个人，孰轻孰重？你却要开始学会衡量，因为从这一刻起，你不再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你是一国王储。从百仙楼这件事起，你，我，甚至整个冰夷族，都没有了退路。阿缘，我说的这些，你可懂？”

　　花惜缘抬起头，又一头扎下，额头触到小红马柔软的毛发，他抿了抿唇，“我不想当王。”

　　花镜玥道，“这无关你想不想，而是你无可推脱。”

　　花镜玥自迎娶仙族的灵荷公主后，再未纳妾，直至今日也只有花惜缘一个孩子，其他王族的皇子为个王位争得头破血流，可到了他这里，就算他不想要，也由不得他。

　　如今的冰夷族子嗣单薄，繁衍极难，新生的幼子在幼时极易夭折，对比之下，妖族的幼子们往往一窝一窝的生，这也是如今妖族强盛而冰夷族走向衰落的主因。

　　小红马背上的少年不过十五岁，换在寻常百姓家，还是喧哗闹腾的年龄，可作为一族王储，嘴里说出不想两字也意味着任性，望着花惜缘单薄的背影，花镜玥在心里叹了声，阿缘，你迟早要学着长大，而父王，无法护你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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