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陆成江

　　第二天是周六，陆知航从后门懒懒地溜进教室，坐下果然看见了抽屉里边的袋子，边啃着吐司打开手机给江行转了钱。
　　想想陆知航还是有点在意昨天从江行手机上看到的聊天记录，琢磨着可以加几句把那话盖过去，至少不要让江行一打开和自己的聊天就能看到那句话。

　　陆知航：［谢了。］
　　陆知航：［早上好。］
　　陆知航：［今天放假，你家里收拾好了吗？］
　　随后他又去网上找了两段积极向上的戒烟广告发给他，才心满意足地关上了手机。

　　在课间江行才看到某人给自己发了话题过多的微信消息。

　　江行：［陆知航。］
　　江行：［你是想让我先回你不用谢。］
　　江行：［还是回你早上好。］
　　江行：［还是回你家里收拾好了。］
　　江行：［还是回你烟昨天晚上就戒了。］
　　陆知航：［瘫倒.jpg］

　　这星期陆知航照例不回去，正在寝室里翻了包麦片出来，桌上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
　　陆知航随意撇了眼。

　　叶子洵：［你在外面欠钱了？］

　　发错了？
　　陆知航解锁手机随便给她打了个问号，就端着杯子去走廊上接热水泡麦片。
　　这走了一趟回来，陆知航开手机一看，叶子洵的消息多的简直刷屏，再仔细一看内容，他手里的水杯差点丢出去。

　　叶子洵：［校门口有人堵你，问人你在哪］
　　叶子洵：［看着都是混混啊］
　　叶子洵：［头发颜色花里胡哨的］
　　叶子洵：［江行上去问什么事，有个灰毛把他拉走了］
　　叶子洵：［说这人也是］
　　叶子洵：［他什么意思？］
　　叶子洵：［陆知航，回话］
　　叶子洵：［江行让我先走，他们人很多，我怕添乱，也没敢跟］
　　叶子洵：［陆知航怎么回事你说一下啊］

　　陆知航马上放下杯子去门口穿鞋，边发了条语音给叶子洵：“找我打架的，知不知道他们在哪，我马上过去。”
　　叶子洵说她自己在门口就跟江行分开了，现在也不知道人在哪。
　　陆知航只好翻开通讯录一直给江行打电话，想着他对付一个人都悬，现在还是一群没智商的，得挂彩的多夸张。

　　他在学校边的巷子里来来回回跑了二十多分钟，大冬天整个人汗下的跟水里捞出来似的，电话才终于通了。
　　那头传来一声模糊不清的“喂？”
　　陆知航背靠上冰凉的墙，感觉喉咙跟烧着了似的，他咽了下口水，压住自己过于激烈的喘息，问：“在哪。”
　　江行那边声音低低的，“回家了。”

　　真有够会放屁的，要是我不知道这事他还打算替我挨了顿揍然后瞒着我？要他逞什么强？
　　陆知航莫名有些动了真火，语气也冷了下来，说：“我现在要去医院还是警局找你，给个准话。”
　　“……”江行沉默了会，才说了声“等一下”就挂了电话。
　　过了会儿陆知航的手机就震动了一下，江行发了个位置给他。

　　有了位置陆知航还是花了点时间才找到江行在的那条巷子，他放慢了脚步走进去，坐在墙边的江行听见声响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默不作声地垂下头。
　　巷子里有些晦暗不清，陆知航站到他身前，才总算看清了江行。
　　他肤色本来就白，衬得嘴角的乌青更明显，外套不知道去哪了，身上就一件毛衣，偏偏是米色的，脏乱的明显，大有一股格外不搭的撕裂风。
　　陆知航深吸了口气，他脾气一向不好，这会儿骂人的话已经挂在嘴边了，看着江行低垂着的头，又勉强收住。

　　陆知航自己心里犯别扭，最后只淡淡地挤出句：“落一身伤你满意了是吧。”
　　江行的睫毛颤了颤，没有说话。
　　陆知航算是第一次拿出了他全部的耐心，叹口气说：“你现在这样让我怎么办？”
　　陆知航在他身前蹲下，注意到江行轻轻抖了下，差点要给他翻个白眼。
　　怕了？跟着一群人走的时候怎么不怕？真他妈服了。

　　江行一直沉默着等他发火，直到眼前突然有一件外套盖在了他身上，紧接着他的头发被一点点理顺。
　　“还洁癖，把自己弄成这样。”陆知航把外套给他套上，借着光仔细看了看他的毛衣上的撕裂处，“没救了，又多赔件衣服。”
　　江行试探地抬眼看他，发现他脸上其实一点也没生气的烦躁，甚至可能有点担心。

　　他一个人坐在这儿的时候，在冰冷里守着一堆燃尽的死灰，现在好像才在一瞬间复燃了，烧得他整个人都暖暖的。
　　想抱他，江行想，可以抱他吗。

　　“疼不疼。”陆知航碰上他嘴角那片乌青，听到江行“嘶”的一声，才收回手，板着脸说：“疼你也该。”
　　陆知航又故意没好气地说：“让你替我出头了？我不喜欢欠别人太多，懂了没？”
　　江行感受着那件外套的温度，轻轻说：“你别有负担，擅自把你放在心里的人是我。”

　　陆知航盯着他看了会儿，觉得江行那话说的他心里实在难受。
　　江行这人，表面上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但实际上也倔的很，像是认定了一件事就不会放手，即使这事遥遥无期，让他一次又一次失望，他也一个劲的把自己的所有都往里添。

　　陆知航低声说：“你别委屈自己，江行。”
　　“没有委屈，是我愿意。我对你好，向着你，不是想让你回报什么，”江行说着，隐隐感觉心里那团火开始发烫，“你给了我一年的坚持，多久我都还不起。”
　　陆知航愣了愣，“什么一年的坚持？”

　　“那时候也在巷子里，我也像这样坐在这儿，也是刚打完架，”江行抬眼看陆知航，缓缓开口：“你也是这样来的。”
　　也是这样，仿佛带着光，措不及防地闯了进来，洞穿了我所有的防备。

　　听他这么说，陆知航想了会儿，突然呼吸一窒，有些不敢置信地张了半天嘴，才说：“……我想起来了。”

　　一年前陆知航是暑假搬去的塘川，行李之前已经用车搬走了，那天他第一次来这地儿，就想在街上走走。
　　陆知航随意拍了两张照片发给郑临，突然就从相机里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个人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巷子里。
　　陆知航收起手机，慢慢地走到那处，地上是散乱的血迹斑斑，明显是刚滴上的。

　　陆知航又赶紧掏出手机先按了个110避免意外，小心地往巷子里面走。
　　直到他走到了深处，往一堆杂物里探头一看，才发现了靠在里面的人。
　　环境有些黑得让人看不太清，但陆知航能看到那人白色短袖上显眼的杂乱血迹。忽然有水滴砸在地上的声音，陆知航才回神脱口而出：“我靠，你刚枪战下来的吧兄弟。”

　　陆知航活到现在，除了在菜场的案板上就没见过那么多血，偏偏那人听到了人声一点儿反应也没有，陆知航感觉眼前仿佛都已经出现了一只流干了血断气的鸡，他着急地把手机的110改成120，“我打个120先，你别急着晕啊。”
　　接通了电话，陆知航才悲催地发现他是头一次来这地，根本不知道这里是哪，蹲在那人面前问：“这儿是哪啊，你知道吗？”

　　这样一蹲陆知航才发现更要命了，那人脸上都是顺着往下流的血，刚刚的水滴声是他下巴上的血，滴在地上又溅开了一块。
　　是真要命了。陆知航闭了闭眼，慌张地说：“这是哪？你别闷着不说话啊，这样拖着够你流多少血的。”
　　那人才低低地说了串大概地址。

　　陆知航向电话那头重复了，又讲了遍现在这人看起来的状况，收起手机呼了口气，挨着他旁边坐下，“还好还好，一会儿就来了啊，我陪你等着吧免得你到时候晕了人医生找不着你。”
　　那水滴声又响了一下，陆知航浑身起了个鸡皮疙瘩，从书包里拿出几张纸巾递给他，“擦擦吧。”
　　那人半掀起眼皮看了眼，接过纸巾轻轻擦了一下，很快就染湿成一团。

　　陆知航嗅着空气里的血腥味，不自在地怂了怂鼻子，“你这血出的，你们这儿街头斗殴要赔医药费的吧。”
　　静默了片刻，他听那人说：“不怕我讹你？”
　　陆知航又翻出点纸巾给他，“徒手把你整成这样，我承认了警察都不信。”
　　“外地人？”
　　“噢，我刚来塘川，刚搬来的，嗯……”陆知航想了想，才说：“你就是我来这儿认识的第一个人了。”

　　陆知航刚想问他叫什么，外边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骂街带着金属碰撞声，他站起来往声音来源走了两步，就听身后的人轻轻说：“是来找我的。”
　　陆知航走到拐角，探出点头往外边一看，立马就飞似的跑了回来，手忙脚乱时不忘吐槽：“靠，一个个都拿着酒瓶钢管的，你们这儿治安也这么不好吗。”

　　听着那些人已经要往拐角这边来了，陆知航见识了那阵仗，觉得自己现在要还看不出谁是受害者就真是蠢了。
　　“你快点，藏起来先，”陆知航把他往那堆杂物后推，看他半天愣着跟没事人一样，反倒自己慌得不知道什么样，人都要气笑了，“能劳驾抬个腿吗大哥，我要多少肌肉才能把你这大活人搬过去，对对，往里边缩点儿。”

　　由于某人愣神那会儿耽搁的，陆知航刚直起身，过了拐角的人已经发现他了：“这儿怎么还有人。”
　　“嘶，”陆知航挠挠头看着那一群人，一时也想不出什么适当的理由能把他们引走，正有人发觉奇怪了，陆知航突然面朝墙手往裤边上一搭，挤出一脸尴尬和窘迫：“哎能别过来吗哥们，我这憋的很。”

　　“外地的吧，什么校服。”打头的朝后边说了句，又问陆知航：“有没有看到一个跟我们穿一样校服的男的，挺高的身上有血。”
　　陆知航只好强忍心里的羞耻和不适感，把裤边又往下扯了点，“没啊，我这急着解决呢。”
　　那些人怕看见了恶心，急着回头嫌弃地说：“走了走了，现在哪还有人在外面拉尿的。”

　　陆知航一边吹着口哨，探头看着人走远了，才一提裤子又坐回了地上，笑着说：“行了行了，看我聪明吧？”
　　旁边的人不置可否，轻轻地哼笑了一声。

　　“你这么安静不说话，他们肯定经常欺负你吧，我妈要是知道我对你这样的人见死不救，得念我一晚上。”陆知航无奈摇摇头，想了会儿突然说：“等你看好了伤，要来我家玩玩吗？我妈人很好的，我领个朋友回家玩儿她肯定特别高兴。”
　　陆知航已经习惯了没得到回应，自顾自讲：“以后他们再欺负你你就找我，虽然我们那儿打架没这么夸张，但是我以后住这儿了，就当提前适应一下。”

　　那人始终低着头，声音闷在喉咙里，“你不跟我挨着，他们就不会找你的。”
　　“那就更应该跟你挨着了，你蠢不蠢啊，他们那么多人你就一个人，更多人跟着你你才能有更大的胜算。”陆知航刚想拍拍他的肩，想起不知道他哪伤到了，又及时收回手，尴尬地笑两声，“没想到我刚来第一天，就被卷进了校园暴力的争斗里，放心，我一定会帮你的。”

　　他说：“……我已经在这儿待不下去了。”
　　陆知航说：“现在不一样了啊，这不是还有我。”
　　“没用的。”
　　突然被否认，陆知航马上就不乐意了，“你这什么意思？我哪里没用了，你还没了解过我诶你这人。”
　　“不是你没用，是我已经没救了。”

　　“你还没抢救过呢怎么就没得救了，你这人怎么这么悲观啊，被欺负了要站起来把他们都踩在脚下，虽然你以前可能不太行，”陆知航笑笑，也不知是哪来的高兴，尾音都有点上扬：“但是我很擅长绊人的，要不要考虑跟我做朋友？过这村就看不着这店了。”
　　“……”
　　都这么说了怎么还不答应……陆知航突发奇想，问：“你是不是怕我欺负你啊，我看着像这样的人吗？”

　　意外的是，旁边的人听了他的话，居然也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不是，我经常打架，人品很差的。”
　　“原来你经常打架啊，太惨了，你一个人怎么还老跟他们打架，你这不找虐吗，”陆知航惋惜地摇摇头，“我有个朋友跟我说，说自己人品差的要么是人品真差的变态要么是人品不差的谦虚，你是变态吗？”

　　“……”那人又不说话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说：“那你会后悔吗，如果真知道我是什么人。”
　　“如果你真的太变态，到了一种你我他危害一大家的地步，我会试试跟你打一架，看你清不清醒，”陆知航一耸肩，“不清醒咱就120精神病院见吧。”

　　他话音刚落没多久，外边就传来120平缓的警笛声，陆知航马上站了起来，“哎你这说着120还真来了哈哈。”
　　他又俯下身说：“你还没答应我呢，要不要交朋友啊？”

　　陆知航看着他点了点头，从包里拿出本子撕了张纸，“等一下哦。”
　　外边跑进来了几个医生，陆知航赶紧往旁边走开了一点，留出位置给他们抬担架。
　　“是你打的120吗，”有人问，看他点点头又说：“把伤员抬走先。”

　　“哎哎，”看着人被抬走了，陆知航最后只来得及匆匆写了地址，跑过去把纸条塞到他手心里，“别放弃啊，好好看医生，然后要来找我。”
　　人已经躺在担架上被送进了救护车里，陆知航怕自己耽误事，给完纸就退开了两步。
　　见他还撑着身体看自己，陆知航笑了笑，并起右手二指在头顶一扬，给他行了个不着调的军礼，随后看门快要关上了，跳起来跟他挥挥手，“再见啊！”

　　车门随即关上，江行勉强支起的身体才突然泄了气，倒下去的瞬间视线开始模糊。
　　他没忘把手里的纸条一点点塞进裤兜，昏过去的前一秒脑海里浮现的，还是门快要关上时某人拼命挥动的手，和他像阳光一样让人移不开眼的笑容。
　　突然这记忆又有些看不清了，江行心中一阵难言的失落……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想要记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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