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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智
眼见得一声“放马过来”激得慧觉只顾冷笑,苏慕不由比着手势提醒他。
慧觉见了,倒是回过神来,双眼炯炯像是被激起了斗志:“素闻阮幼度学贯五行,杂通百家。不论诗词花鸟、棋曲算术、佛道阴阳、兵法刑名……”
“还有说学逗唱,戏谑酬和,针砭讽谏!慧觉大师一定要夸赞阮某,其他那些也罢了,可不能忘了这几条!”阮幼度倚着门,手上的东西已经编好一半了,这物件却是成双的,少了一个都用不成。他看一看,随手放在一边,又拿起其他稻杆,随手自袖子上撕下许多布条来。
阮成章在这边老神在在的,又是把慧觉一顿好气,苏慕正想再比个手势,他恨屋及乌,没过脑子就嚷出来:“又怎么?你和他一边儿的,眼见他声势上占了上风还不够,还要在这里给他鼓舞士气?”
苏慕垂手,大袖在空中画出一朵花瓣似的粉色波浪。这下她就不能装不在场了。恨恨地瞪了慧觉一眼,那边阮成章又笑道:“原来如此,你来难我却是正好!”
“公子休要信口胡说!”她义正辞严地反驳,想起什么,又冷笑着道:“我一向将公子视作知己,怎么今日这般说话?”
“不得了,恁点大的人,这样记仇,以后怎么了得。”用绳子比比手掌,车夫还在那儿示范着,阮成章颔首表示知道了,车夫犹豫着退下。他自顾自一上一下穿编。
他们这样隔门说话,恨语也听着像情言。慧觉那里自在?忙说道:“好了,休要再这般作态!既是你答应了,答过我十道题再进来。”
慧觉清清嗓子:“第一道,这题却只是个条件:你需在答题的同时与我下盲棋,每次双方各五步,需在最后一题答完时同时胜出,不可快也不可慢。否则纵使其他题目都对了,你也是输了。”
这第一题就这样苛刻,苏慕不禁笑起来,余光却见寺里僧人都围过来,兴致勃勃地听他们答题,一个个青皮头顶满了院子,一双双眼睛只盯着黑漆漆的门板。苏慕有些不自在地掖了掖面纱。
阮成章眉头微微皱起来,无奈地摇摇头。
他招手唤来车夫,轻声让他再示范一遍手中器物的编法。车夫也取了稻草穿编,动作特地放慢,待阮成章表示可以了,又退回一边。
慧觉那儿听得他这边无声无息,喜上心头,扬声叫到:“阮幼度莫不是怕了?这许久不出声,灰溜溜回家去了?”
阮成章手上只编着东西,闻言一笑:“和尚忘了?我们从来对弈,都是你执黑,我还要让你三子,你才肯对局。我正等你先下,你以为什么?”
满院大哗,谁料到这么艰难了,他居然还要让三个子?
慧觉被他揭破,更是羞恼得脸面涨红,“大话休言!假若待会儿你输给我,这样嚣张,你可别怨我奚落你。”
“闲语少说!真当从前儿我赢过你,那等丧气,我能自喜你赞美我?”说着,不觉摇摇头,俊逸的面容上有一丝困扰:“这是第二题么?我手上忙着编织什物,对的不工,见笑了。”
他一直是带着笑意和慧觉说话,使人觉得气恼,如此严肃起来,反而更添了幽默。苏慕听得周围人憋笑——憋不住的就蹲下去捂着肚子闷笑,正想劝他们几句别惹怒了老僧人,却发现自己唇角提着,面部肌肉酸胀不已,一时倒不好教训别人了。
慧觉已是气急反而麻木了,他冷哼一声,说出棋步,院里早有好事的和尚搬来棋盘摆在树荫下,听着他们对念就跟着走棋。
慧觉虽有这等优势,他到底不屑于占,说了盲棋就是盲棋,心算着五步动完,眼睛一点不曾往那边瞟。
“第二题,前儿有位施主,来我们山寺销梳子,我挡回去了。有师弟做丧事道场时,见布商来家叫卖红布,被主人打出了门。有师弟化缘时,见担花郎向开门老叟摆货,叫人唾在脸上。有师弟云游时,撞见一个身无长物的浪荡子放豪言说要赚得千金,于家乡赢得地位——师弟云游回来路过原处,豪言者已经成了乞丐……劳烦鼎鼎大名的阮幼度给我们扭转一下结局”慧觉一口气说出这许多问题,好似他这一个大问题还会生崽似的——苏慕赶紧止住,对和尚这样打比方,太不敬了。
阮成章任他说,眼里手里只有那一件物事,等那边静了,悠悠然问一句,“和尚的小题目出完了?”
小题目!
苏慕都替慧觉脸红,但她打眼看正主,慧觉却是面不改色,好似已经过来了似的。他只道:“还有那许多问题,你快快答来就是了。”
清澈悦耳的声音不急不徐:“你这些都是经商的技巧啊……向寺里销梳子,不妨与你们达成协议:他送货物,你们供奉佛前,寄卖香客——你道可行么?”
僧人们眼前一亮。慧觉的声音凶神恶煞:“可行!”
“往白事人家卖红布,怎么卖不得?但凡一家倒霉,总以为只有屋漏偏逢连夜雨,殊不知风水有轮流,否极自泰来。正是丧气还需喜气冲,丧事一过,喜事临门!此时不正需要红布预备着?”
慧觉还要争辩:“你知道就一定有喜事发生?祸不单行的多了……”
苏慕听了,忍不住反驳他:“你这就错了。”
“我哪里错?这是常理!你莫要一味帮他,看你生的灵慧样子,怎么说出这么糊涂的话来!”
“我哪里是帮他!我是替你遮丑……哎呀,大师你不是说的,只要结果改变就行?”
“是又怎的?”他还没弄清楚。
“其结果原来是没买布,现在变成买了布。那布商甩手便走,哪里管的他家里之后是兴是败?买卖当时事,过后无干系呀。”
慧觉不语,有围观的僧人看不过,要替住持说话。阮成章在门外头找不过去,苏慕现成的靶子,干脆就对着她说:“你知道这样一来那人就一定买了?若是他就是不买呢?再或者还有银钱不凑手……”
苏慕听了只是笑。
慧觉倒听不下去了,挥手示意这个瞪着眼的高大和尚住口:“你修行到狗身上了?我们说的自然只能是常情,个例恁多,讲的完的?谁都好人言其运道上扬,听了这样的话,怕是只为个吉利也多半会买下。”对着羞愧的弟子摇摇头,“以后每日早上多挑一担水罢。”
转头又向着院墙道:“你继续说!如何向老头子卖花,如何让一个没有本钱的人成为受人尊敬的富家翁。”
又编错了。
阮成章拆开重穿,不时加入自己袖子上裁的布条,等了这一会儿已经编了一半,快了。阳光洒下来,端的刺眼,马夫走过来以身蔽之。
他活动一下手指:“老头子总有老婆子,这算什么难题?无本浪荡子成为乡里受尊敬的富豪,可去投军,这一行发家不需本……”
“需命!这不成,谁知他最后是将军还是河边枯骨?换一个——”
“也可去攻读……”
“更不成!读书既要时间也要天赋钱财,这些都有了,那浪荡子能沦落成乞丐?”
两番打断阮成章的话,慧觉虽然还没赢过他,已经觉得十分出气。得意洋洋地叫道:“可是无计可施了?输便痛快应了,这才是大丈夫的气概。一定要列出种种错误一一排除,我哪里有这些功夫与你死缠!”
阮成章常来,本来与寺里关系都不错。然而慧觉毕竟更近一些,之前又多番落到下风,好不容易见得要赢一回,和尚们都帮起腔来:
“要认输就干脆,磨磨唧唧的难看!”
“回答了前面几点,我们敬你智力不凡,足够了!”
“一山还有一山高,这也是常态。”
“毕竟是商门伎俩,阮公子王孙贵胄,不知道也无妨!”
“认了吧,认了我们和住持一说,你多赔几句不是,仍是让你进来。”原来慧觉不仅扫地,还身兼住持呢。
一院子有讥讽的,有怕阮成章下不来台缓颊的,有说风凉话的,不一而足。苏慕听着,也生出几分大势已去的味道。
难道阮成章真答不出来了?
苏慕不禁思考起来。她经历过家无余粮的日子,是知道没有本钱却想富裕的痛苦的。苏慕读书识字,当时也思考过随刘娘子学手艺后开店的事。开店要信誉,这个刘娘子有,可以与她合伙经营。开店也要本钱,这个可以向便宜舅舅刘定借来一些。开店要经营人,有她,也许那时她已经嫁了人,这样也就不愁人了。要顾客,她有诸般心计,也能慢慢拉过来……
如此种种,当时都考虑的好好的,只是现在时过境迁了,身份提高,世家千金未出阁就弄这些是不好的,叫人看不起。又要读书,加之苏慕心底也自认为是士人,不怎么于商贾事上心,那些考量就一并扔了去。
其实回过头来一看,即使是她当年那样,经商的条件样样齐全,也顶多是个小富即安,要成为乡里皆传的富翁,也许中年以后才有指望。
条件又苛刻,不能读书习武,堵死了一半的路子。务农?谁家务农能成为富翁的?如此一来,“士农工商”只有工商两样。可是人是“身无长物”的“浪荡子”,前者说明无本,后者讲明游手好闲,自然也无业,这就定然没有家传的手艺,工这一条也走不了——非家传的大路货手艺更没指望发财了。
看来只有无本的商事了。
这无本买卖要发财,好像只有四个字——
烧杀抢掠。
慧觉应该也是考虑到这点,又限定了这成为富翁以外,还得受人尊敬……所以只能走正路!
这就意味着要像苏慕当初考虑的那样,有信誉、有钱财、有人脉、有客源、有手腕!除此之外还得有机遇!此六条缺一不可!
但浪荡子有什么呢?人人皆知他身无长物游手好闲,这六条一算,他哪个沾边?
他只有乞丐一条路子!
苏慕几乎也感到了绝望,想到的越多,就越是否定成功的观点。眼睛扫过满院子的和尚……唉,阮成章那么骄傲,怎么在这些人面前低的下头。想一想都有些不忍心,她要不还是抢着出去算了?
毕竟这浪荡子要发财,在这人世已经是不可能了!
等等……
苏慕慢慢眨眨眼睛,她想到了!
几乎同时,阮成章扬声道:“还没笑到最后,慧觉师父,先不要得意吧。”
“怎么?你还有话说?”慧觉这一会儿也想过要怎么答,自问也是万无一失的。
“我先问你,手中有百里田亩地契,算不算富裕?”
慧觉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思考一下,这好像也没什么陷阱,还是谨慎回答:“先说好,那浪荡子是出了名里巷皆知的无能,断不会有大户与他作亲家的!”
阮成章一笑,“自然不是成家……”
苏慕听到这里也跟着笑,露出的一双眼波光璀璨。她现在知道他们想到一处去了。
“你倒是说,有百里田亩地契,算富裕么?”
慧觉听他这样平静,更加疑惑了。如临大敌地在院中左右踱步,其他僧人也看出不对,安静下来。
苏慕看他们还蒙在鼓里,心里笑叹一声蠢材,自去里间寻东西,因僧人都出去了,器物摆放又陌生,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东厢房似乎有动静。
她敲了门进去,推门就觉得撞到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一根扁担并两个水桶。她进门这一撞就发出声响,有人猛地发出吸气声,苏慕抬头看去——
好一个解着衣服睡觉的懒和尚!
四目相对,那和尚像是还没醒,睁着一对惺忪睡眼望着她。苏慕不作声,冷静地退后一步关了门,自去另外寻炉子。身后无声响,只怕那和尚在庙里看到一个女子,只当是做梦,又睡了吧。
不一会儿,小泥炉、小茶罐并一干煮茶物事都已完备,她叫了人抬至院里。总共也没过去多少时候,慧觉看她这样,问她怎么了。
苏慕却是先说:“你们说到哪里了?”
“那厮问过我田土的事,我想着也许他是说寻了乱葬岗的地,那地无人要,要了,阴气过重,也有伤天和,我就说一定手下还得有人……”
“他答应了?”
“他问我手下说少只有几人、几十人、几百人,说多了天上地下的人都不止——这样够不够。”慧觉越说越迷糊,不禁问起苏慕,“他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吧?”
苏慕笑起来:“他这次真没有开玩笑。”
慧觉又问:“你煮茶做什么?”
苏慕洒然一笑,此时恰有微风拂过,斜插的金玉嵌宝缠枝步摇在她耳边叮铃作响,更显得她风姿皎皎、卓然不群:“这样的题他都能答对,其他的想必也难不住他,寺里无酒,我煮茶与他庆贺好了。”
苏慕与慧觉说话时的声音并没有刻意放小,只隔了一重木板,阮成章在那边听了,大笑起来,心里欢喜,不觉竟说:“卿卿知道了?”
苏慕大羞,“卿卿叫哪个?”马上反应过来,连忙补充一句:“哪个是你卿卿!”
晚了,那边已是笑个不住。慧觉大怒:“你们要怎的留到以后,阮幼度,你问的这许多问题,到底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快说答案。”
“唉,怕你挂不住,一直多加提点,你就是不通!”阮成章感叹着,换了个说话对象,“卿卿,你知道了,还是你悄悄告诉他吧。”
苏慕还要抗议这个称呼,哪里慧觉已是面沉如水地走了过来,硬邦邦说:“有劳女施主不要再与他和我兜圈子了。”
一时只得先把称呼的事先挂起来,想到答案,苏慕就想笑,尤其看到这没有丈二的和尚,却也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慧觉只见苏慕一脸严肃,款款过来,附耳低声说了。
如遭雷击,面红耳赤。
那里阮成章问:“如何?可服了?”
慧觉一时说不出话,他四顾周围看着他,大惑不解的弟子们,勉强压下一口气:“这题算你过了!”
院子里喧闹起来。
阮成章一听就知道苏慕说的与自己的答案是一样的,他心里的情感涌动到眼里,微微笑着看向院门;同一时间,苏慕也含着笑往他的方向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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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断在这里有点……
但是字数已经超了很多了,所以……摊手。
如果猜出来了,欢迎答题。看了后面的,也不要回来剧透好不好呀。
以及,如果注意到了“蠢材”,务必注意,女主是“笑骂”。通常这个语境下翻译到现代就是“蠢萌”了。所以,如果不知道的话,也不要玻璃心。
大家一起萌萌的,也很好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