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里簪花

　　采薇出去以后，我掀了被子，做贼一般蹑手蹑脚地爬下床，披上外衣，坐到窗下，看着窗外黑漆漆的一片，忍不住叹了声气。

　　采薇等过了年才满十六，我觉得她还太小，至少还不到谈婚论嫁的年龄。她自己也无意，我不该替裕王劝她的。

　　我突然又想起芙儿来，突然很迫切地想知道她如今过得好不好。

　　“王妃睡下了？”我隐约听见王爷的声音。

　　“是，刚刚睡下。”门外的小丫鬟答他。

　　我摸黑穿好衣裳，去开了门。

　　门外的三个人都惊讶地看着我，我也不好解释什么，只问王爷：“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晚？”

　　小丫鬟忙进屋点了灯，给炉子添炭，另一个沏了壶茶来。

　　“不是说睡下了？怎么又起来了？”王爷问我。

　　我笑了笑：“本来想起来看看月亮，但是看不见。”

　　“想家了？”他望着我，声音温柔和气。

　　我点了点头，又接着说：“十一看上采薇了，我想给芙儿写封信。”

　　我也不太理解，这毫无逻辑的话我是怎么说出口，王爷又是怎么听懂了的。

　　“要我帮你写吗？”他问我。

　　我望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需要他帮忙，但是信这种东西，从别人笔下写出来，未免词不达意。

　　“我教你。”他又说。

　　小丫鬟连忙去取了纸和笔来。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那小丫鬟。

　　从我到这个地方，采薇一直在我身边，太过周全，导致我连日日在我门外的丫鬟都不认识，只记得长相。

　　“奴婢秋兰。”她低着头，不敢看我。

　　“那你呢？”我扭头望向另一个小丫鬟。

　　“奴婢夏荷。”

　　“这是府里给她们取的名字吗？”我问王爷。

　　名字是好听的，可是这些工整对仗的名字，似乎剥夺了她们成为自己的机会。

　　王爷看起来并不知道答案，显然府中这些事情他向来不管。

　　“回夫人，秋兰是我的妹妹，我们的名字都是父亲取的。府中除了进府时没有名字的会由管家取个名字，其余的都是自己的名字。”夏荷道。

　　夏荷显然比秋兰大胆许多，她说话时会抬头看我和王爷，虽然我之前并未发现这一点。

　　“这两个名字取得很好，父亲是读书人么？”我问。

　　“是，不过已经病逝多年。”夏荷答得很坦然。

　　我点了点头，让她们先回去歇息。

　　“奴婢们伺候夫人写字。”夏荷笑着。

　　“不必，我与王爷说说话。”

　　看着两个纤细的背影越走越远，我自嘲地笑了笑，为什么我总是把别人想象得可怜又悲苦。或许是我逃不出去，总想替旁人做些挣扎。

　　我握着毛笔，手抖得厉害。

　　“别紧张。”王爷握住我的手。

　　对我来讲，写一封信，是不容易的。许多字，我见到了联系上下文能认出来，但要我写，十之八九都写不出来。可若是让王爷代写，许多书面用语，从口中说出来，总是有些难为情。

　　“有不会写的字问我，你先写，一会儿我给你誊一遍。”王爷看我实在为难。

　　我不会写的字，他就在旁边写一个给我看，我又照写。
　　我一边写一边问，修修改改，许久才写完，通读了一遍，看着没什么问题了，才让王爷帮我誊写。

　　王爷字写得好看，在书房见过他练的字，遒劲有力，书信中写小楷却也清秀工整。

　　他写得很快，写完了，又递给我看：“可还满意么？”

　　“一百分的满意。”我想他大约听不懂，又接着说：“王爷字写得好看。”

　　“今日急着写信，只能我替你誊写，改日我教你写字，不必太久，你也能写得很好的。”王爷说完，笑容却顿了一顿。

　　“怎么了？”

　　“我在想，你在这儿的这些时日，要么是被困在王府的院墙中，要么是为小槿和十一的婚事奔走，似乎没有机会去寻找回去的路。”王爷仍微笑着。

　　我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件事，这个话题我向来避而不谈，连对采薇也未曾提起。王爷与采薇都知道我不是钟芩，知道我另有来处，可回去二字，我不敢轻易同他们讲。
　　虽然我朝思暮想，时常做梦，可对于这个世界来讲，回去意思着离开，所以我不忍开口，怕伤害他们，内心深处也怕他们知晓之后，会阻挠我。

　　我低着头，在思考要用什么借口搪塞过去，却听见王爷又说：“是跟水有关么？还是井？”

　　“上回小槿生辰，你对她府上的那口井格外感兴趣，是因为它可能是你与皇兄回去的方法，是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答他，想了许久，才说：“我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来的，跟水有关，也只是我的猜测。”

　　他忽地握住我的手，“没关系的，总会有办法的。”

　　“你来了这么长时间，一定很想家，很想家人，你的家人也一定满心焦急地在找你。”他搂住我，轻轻道：“这么多人都在想办法，一定会很快找到的。”

　　我有点儿想哭，但还是忍住了。

　　第二天我被迫早起，因为皇后娘娘召见我。

　　我在马车里一边打盹儿，一边揣测了下今日进宫的原因。

　　公主与驸马和好的消息一下子传得满城皆知，皇宫里自然也会听到风声，想来皇后娘娘是要说这件事情。

　　进了永宁宫，皇后娘娘笑容满面：“小五，仿佛好些日子不曾见到你了。”

　　我一时也回忆不起来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只好笑着称“是”。

　　“皇上还未下朝，你先陪我说说话。”皇后道。

　　原来是云博找我。

　　“小槿的婚事，总算是有着落了。”皇后娘娘笑得挺开心的。

　　我也跟着笑。

　　随后她长篇大论说起公主的事，从公主一出生就得宠说起，推理出公主骄傲，眼光也高，再说元祎公主与白粤如何般配，一个是金枝玉叶，一个是英雄少年。又说到和离之前众人纷纷相劝，都劝不住，和离之后再给公主说亲公主也不愿意。反正说来说去，都在夸我红娘做得好。

　　“到底是公主与驸马情比金坚。”我笑着说。

　　这件事情真的和我没多大关系，若白夫人真是被我说服了，那十有八九是她早就想退让，苦于没台阶罢了。

　　皇后娘娘说我谦虚，又接着夸了我一大堆。

　　我堆出笑容不大走心地听着，突然听到了裕王的名字。

　　“十一也不小了，他的婚事，你也多关照些。”

　　敢情夸我这么多，都是为了这句话做铺垫。

　　“十一顽劣，自然不懂关心自己终身大事，眼看就要十八了，也不曾听说跟哪家的姑娘走得近。”皇后一边说一边叹气。

　　我感觉到我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僵硬，却也只能附和。我无论如何不能把裕王喜欢采薇的事说出来，否则皇后一个高兴赐个婚，那采薇算是走上钟芩的老路了。

　　这种悲剧，千万不要再发生第二个。

　　皇后娘娘越说越高兴，还提起了尚不满十六岁的惠王，听这意思，未娶亲的王爷的婚事可能都要我包了。我想了想，皇后娘娘可能以为我是开婚介所的专职红娘吧。

　　还好皇上及时下朝过来，才把我从皇后娘娘的美好期待中解救了出来。

　　“我们能回去了。”云博的激动写在脸上。

　　“你怎么看起来不大高兴啊？”他又问我。

　　我应该很高兴啊，我怎么会不高兴呢？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我瞥了他一眼：“可靠吗？怎么回去？”

　　“江南天台寺，有位得道高僧。”

　　“寺院？你确定吗？”我不是故意不信他，只是我来的时候跟寺院宗教半点关系也没有啊。

　　“昭行大师那可是能窥见天机之人，如果他都没有办法，那我们怕是回不去了。”云博不客气地冲我翻了个白眼。

　　“意思就是万无一失，是吧？”我望着他。

　　他点头：“万无一失，没毛病。”

　　“什么时候能走？”我又问。

　　“预约到的时间是二月了，还要等两个月，正好可以安心过个年。”云博说。

　　“那皇后娘娘呢？”

　　云博突然正经起来，“我同她说了，还在考虑。”

　　“我们两个到这个地方来，都是借了别人的身体，可皇后娘娘是活生生的人，如果她愿意跟你走，到时候又去不了，怎么办？”

　　云博眉头拧起：“这个可能性很大，但试一试总比一辈子抱着遗憾过好一些吧。”

　　我看他也无奈，只好点了点头：“你说得也有理。”

　　我匆匆与他告别，回王府。

　　脑子乱极了，路上忍不住想了很多，皇后明知道我和云博没多久就要走了，怎么还要让我给裕王做红娘？这家夫妻俩，一人一种说法，我都不知道该听谁的。

　　我又想起来，兰华寺是真的灵验，那天我许的三个愿望，竟然一个一个都实现了。

　　元祎公主和白粤和好，家庭矛盾也解决了。王爷脸上渐渐多了笑容，不像从前那样阴郁疏离。就连我和云博能早点回去这种幻想，都能够因为另一间寺院提上日程。

　　灵验得我有点不敢相信。

　　只是不知道，听到这个消息，王爷会不会难过？等我走了，他会不会去兰华寺替我还愿？

　　我想叹声气，随着马车颠簸起起伏伏，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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