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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心
牵动天下格局的常山之战,以漠北联军四分五裂为终点落下帷幕。
战家虽拼死护境,常山郡主忤逆圣旨确是不争的事实。之后战明月更不顾御史的极力反对,断然接受塔坦以逆犯战无殇对换沐孺可汗的条件。西境战家终于契合了长久以来滋生在应天/朝堂心目中,那个拥兵自重的藩阀形象。
弹劾战氏的奏折如雪花般飞向内阁集贤殿,桩桩大罪将百年世家的功绩一抹到底。
解绅提议褫夺战家的世袭爵位,多位举足轻重的大臣争相附议。
皇帝默不出声,思量着早朝前收到的风语司密报,没有像前几日怒形于色。俯瞰殿下那幕群情激奋的百官众生相,就像一群嗅到血腥的鬣狗围着受伤的狮子亢奋的呱躁,皇帝嘴角浮起一丝厌恶的轻嘲。
散朝后,皇帝撑着疲极的身体回到养心殿,压在胸口的淤气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细看下竟有几缕血丝。皇帝收回锦帕望着上方的龙椅,漠然一笑,回身坐在台阶上。
“陛下,已是深秋天,小心着凉啊。。。”怀恩赶紧说道。
“乱臣贼子。。。”皇帝自言自语道。
怀恩伸出的手臂悚然停在半空。
“朕坐在最高处,底下的蝇营狗苟看的一清二楚。”皇帝冷笑道。
“陛下,常山郡主有诸多过失,但战家世代忠烈,总不会走到犯上作乱的地步。”怀恩小心说道,“至于宁王殿下,年少气盛为红颜冲冠一怒,虽有不妥,但毕竟解了边境之忧。。。”
怀恩深深躬下身子,小心搀扶着皇帝迈上台阶,一步一步走向高处的龙椅。
皇帝扫了眼怀恩佝偻的后背,忽然说道,“咱们都老了。”
“陛下春秋鼎盛。”怀恩连忙说道,“是老奴不中用,惹陛下心烦了。”
“崔家将长女崔妙语送进东宫那一年,你也来到朕的身边。这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皇帝悠悠说道。
养心殿内寂静无声。
“内监册子里记录着你入宫时自报崔姓,这算是世家子弟最后的风骨?”皇帝继续说道。
长长的叹息带着一丝难言的解脱,怀恩老态龙钟的走下台阶,除去发冠跪在大殿中央,“欺君之罪,老奴万死莫辞。”
“芷莘的死,让朕明白了许多事,也看清了很多人。”皇帝说道。
“陛下,蓝皇后一事,与谨妃娘娘无关。”怀恩跪伏在大殿中央,满头灰发披散在地面。
“得知朕要复查当年旧案,她们惶恐至极,”皇帝莫名笑道,“可是她们怕什么?朕猜得到一定是皆大欢喜的结果。”
“太后不喜欢峨门,也将恶感推及至与峨门渊源颇深的蓝皇后身上。”怀恩低声说道。
“保护不了心爱的女人,又有太后揽政,朕对许多事情都看淡了。”皇帝面无表情的说道,“但是后宫哪个妃子先有孩子,这事儿太后可控制不了。先帝痛定思痛曾立下规矩,东宫首选长子,实在不济再当别论。”
“很多人想不明白,陛下为何对后来居上的李家有莫名其妙的偏袒和维护,”怀恩叹息道,“日夜起居侍奉左右,或许只有老奴明白陛下那份始终不曾释然的心结。”
“芷莘不在,原本是谁都无所谓了。可朕就是不让她们随了心意!”皇帝说道。
“陛下,当日有多人亲眼见证,更有太医署三名首席太医的联名鉴定,蓝皇后确实崩于难产。”怀恩轻声说道,“而当时谨妃娘娘正被陛下禁足。。。”
“想让芷莘死的人太多了,无可争议的事实背后到底藏了多少后宫的阴狠手段永远无法查证。朕相信有人推波助澜,有人冷眼旁观,”皇帝冷声说道,“凄风苦雨中鬼哭狼嚎,有人混在其中比鬼还欢喜!”
“陛下,谨妃娘娘求见。”小太监唯唯诺诺的禀道。
谨妃一丝不苟的行完叩礼,抬头望着皇帝恭敬说道,“陛下上次在养心殿召见臣妾,还是承泽元服加冠的事呢。”
“承泽天性桀骜难驯,也不知是随了谁?”皇帝说道。
“陛下训斥的是。”谨妃颔首笑道,“这孩子从小不服管教,还在皇室祭礼上顶撞太子长兄。好不容易盼到他无灾无难的长大成人,这封地自然是越远越好,眼不见则心不忧。”
皇帝与谨妃平和的说着话,有几分像唠着家常的寻常夫妻。只是丈夫坐在高高的龙椅上,没有得到平身旨意的妻子跪在大殿中央,旁边还伏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太监。
“播州毗邻南疆梁州,烟瘴潮湿。将承泽封往蛮荒之地,朕原本还有些不忍。”皇帝微讽道,“多年后才明白了你的苦心。”
“既然与东宫生嫌,承泽只能远离应天。泰王赐封播州是陛下钦定的,臣妾怎么做得了主。”谨妃面不改色道。
“朕历来反感世家门阀那一套自以为是的做派,唯独你这宠辱不惊的性子倒不惹人烦。”皇帝说道。
“陛下方才问承泽的性子随了谁,其实臣妾原本并非是宠辱不惊的。”谨妃轻声说道,“陛下竟然真的相信,博陵崔氏的女子进了东宫只为无欲无求而来。”
“那还真是难为你,贤德淑良了这么多年!”皇帝轻嘲道。
“陛下若爱臣妾,臣妾自然视陛下如命。”谨妃说道,“可陛下先独宠蓝氏,后又偏信李氏。臣妾既然与天子之爱无缘,只能竭尽心力为家门筹谋。”
“如今,你已胸有成竹?”皇帝冷笑道。
怀恩慢慢直起上身,望着龙椅里的皇帝。二十多年主奴相伴,直到今日才第一次认真的端详那张面容。
他少年时称帝,被母亲当成傀儡摆在龙椅七年。主少国疑,曾在保和殿杯来酒往的表亲与堂亲们杀得血流成河,那一夜,在一个十五岁的孩子面前,舅舅用身体挡住了堂哥刺来的毒剑。将自己扛在肩头看雪的舅舅痛苦的死在怀中,教自己骑马射箭的堂哥被剁成肉酱横在眼前。
他弱冠时痛失挚爱,妻子暴毙时凄厉的惨状沉淀在心底,成为无法释怀的伤痕。皇帝当然不缺女人,可围在身边的每个女人背后都是一长串的家门姓氏和利益诉求,他还只是个没有实权的皇帝,只能小心翼翼的摸索,期间越来越得心应手也越来越冷漠平静。
他终于独揽皇权,却发现从天纵英武的父亲手中接过的江山,竟然是个好大喜功之后海内虚耗的烂摊子。他广纳谏言、裁汰冗弱、招抚流民, 治理河患。二十年如一日的勤政力行耗尽了心血,然而在史官笔墨中,他只能是一个承袭武帝中兴盛世的平庸又幸运的修补匠。
如今他刚过知命,已然两鬓斑白暮气深沉。
“如今,朕依然是皇帝!”龙椅上传来一阵咳声。
“在这禁宫内,陛下当然可以生杀予夺。”谨妃盈盈起身,“八座宫门之外的情形,陛下想必也已经大概知晓,不过风语司的密报或有延迟,由臣妾再向陛下详报一遍如何?”
“娘娘,陛下该用药了。”怀恩颤声说道。
“皇子们在四境为朝廷分忧,陛下也很想知道吧。”谨妃说道。
“爱妃请讲。”皇帝擦去嘴角的血迹。
“百越国都城河都沦陷,几百名王室成员尽数被屠。后经泰王居中调停,交趾国同意以湄水为界与大理杨家平分百越;北都军大败而归,五军都督府接陛下旨意查罪论处却因偏袒嫡系而引起哗变,幸有信王及时赶到,以一己之力平复局势。”谨妃骄傲的说道。
“爱妃教导有方,两位皇子又未雨绸缪多年。待东风一起,自然万事称心。”皇帝缓缓说道。
“太子殿下奉旨前往青州清河郡督视舟师营重建,此事原本最为轻松,可见陛下对太子殿下的爱护。未料精心挑选的重建密址不慎泄露,新罗水师登陆清河郡,连夜偷袭疏于防范的舟师营,几个月的辛苦付之一炬。”谨妃继续说道,“常山城倒是守住了,常山郡主却弃城而去,还带走了在雍州刚折腾出点响动的宁王殿下。”
“爱妃言语似有遗憾,难怪承运信中提到云家有资敌行径。”皇帝漠然说道。
“云家当年几乎灭族,只因先帝和陛下对战家的猜忌想要在西境培植一个对手,这才一步步缓过气来,直到上个月晋桓及一众战家门生革职下狱,云凌奉旨接管幽州大营,所有的一切都是因果循环。”谨妃说道,“陈仓行营虽然暂未归附,可被戎凉和幽州大营夹在中间,主帅又为了个女子甩手离去,想来也坚持不了太久。”
“识人不准,是朕的过失。”陛下沉声说道,“如此说来,四境皆入乱臣贼子之手,大夏江山已危若累卵。”
“陛下明旨退位,择贤者而立承袭天下,江山仍在穆氏之手,又何来乱臣贼子一说!”谨妃高声说道。
“爱妃,你太小看自己的男人了。朕虽然比不得先帝爷英武盖世,却绝不会未战先降。”皇帝肃容说道,“天子守国门,朕还有八座宫门!”
“陛下!”怀恩伏在地上,老泪纵横。
“事已至此,信王深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道理,如果陛下想以臣妾的性命逼承恩收手,只怕难以如愿。”谨妃昂然说道。
“爱妃多虑了,”皇帝淡淡说道,“穆氏祖训,兄弟阋墙,以外御其辱为先。当真不死不休,亦不能以妇孺相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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