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今日

　　那一夜，柳□□挂了电话，让林书亭叫小陈去把林楠扔下的车开回来。不喜欢林楠这样完全无责任的习惯。
　　那一夜，柳书言湿了一身衣衫回家，是柳雁第一个说林楠还没有回来。柳书言说林楠先走了，有事。柳雁给林楠打电话，可林楠的手机却已经被陈秘书倒车时碾碎在车轮下，雨水冲刷在泥泞里。
　　那一夜，林楠在电话亭前停下。这个城市，她生活了十几年，却依然有不认识的角落。她一个键一个键的按，短促的呼吸，她晓得她还要给赵原打电话。最后一句话，她放了电话。她被电话亭外那张又一次出现的肮脏的脸吓到，就贴在玻璃上，放大的脸，就在她眼前。再支持不住，超负荷下她的心脏经不起再来一次的停滞。
　　这个第三次下着春雨的城市，其实与他无异，都只是个城市。

　　再醒来，林楠已经又一次在医院里。失去自己的意识，在不间断的幻觉和歇斯底里中，渡过十五个月。
　　在林楠走出医院看到夏末那一壁半天红霞时，柳家人也已有一年半没有过林楠的信息。
　　林楠以前的手机已成空号，柳雁在地中海边时总看着外面的残云想，那时候她打林楠第一个电话的时候，心里便曾有隐隐喜悦，她觉得林楠像海天一线间的那抹云彩。
　　小的时候，她就觉得捉不到林楠一边，她只需要看。
　　林楠突然消失无踪，她竟然有呼出一口气的松动。她觉得不管林楠去到哪里，总是可以最任性的。只要林楠能想起她来，也许有一天可能就会突然来到她面前。她觉得就是有这样的神奇。林楠给她创造这样的神奇。她想等她回来后，可听听她的精彩故事。
　　林书亭唯一知道的是林楠在他们所有人不知道的时候，原来早已不在学校。柳□□听到后冷笑，“这个不要家的人，找她做什么？想回来她自己会回来，又不是找不到路。”

　　赵原把林楠放在另一处别院，再没送她回过她原来住的地方。
　　除了定时去医院检察，林楠在接下去的又一个一年半内没有迈出过那个房门一步。除了几次她走到大门前，然后又转身上楼。几乎不下楼。
　　她喜欢高的地方。她喜欢趴在阳台上看。下雨下雪寒风刺骨，看雨里的路灯，雨丝照得雾蒙蒙划出飘下的路线，看雪落在路灯上，堆成西瓜头一样再扑簌簌掉下来些。她可以一动不动。那时候她的神情总是安静。其实，她的神情已经开始很安静，安静的几乎没有生气。可是，那时候不同，那时候在她平淡如水的神情上总会有些光彩，仿似享受。
　　可是，看护并不关心。她把她拉回来，拉上门给她换衣服。她便接着隔着巨大的玻璃往外面看。

　　看护会在楼下看电视，与厨娘聊天的声音会传上来。很有生气的样子，时而大声时而小声，隐隐约约若隐苦现。
　　细细碎碎，林楠也从未觉得吵。

　　看护也会把饭送来给她。再加一杯温热的白水。
　　林楠乖乖的吃药。她已经很自觉的吃药。有时候，她会问，药吃完了吗？
　　也会问赵原，是不是还要去取药？我觉得这次的药又要吃完了。我一直在算不会错的。

　　赵原并不常来。
　　赵原可能很忙，也可能不大有处可去。
　　起初赵原来，问，好些了吗？
　　林楠不会回答，只会回头无声盯着他看。
　　还需要年轻的小看护来回答。
　　赵原来的时候，便会坐在一边安安静静看着她把饭吃完，再看着她一口气吞下一把药。
　　后来，赵原来的时候，不需要他问，林楠见到他的第一眼便会主动说：“我觉得我比上次好多了。”
　　再后来，赵原有时候倒在沙发上睡着的时候，林楠还坐在窗台上，却会抱着膝盖把头转过来看这个又老了三岁的男人。有真挚的感激有怜惜。
　　一天，林楠半夜里醒来想找看护告诉她自己的安眠药吃完了，睡不着。在楼梯拐角听到重叠的粗重喘息。客厅里的壁灯有着柔和的光……早晨赵原在沙发里醒来，林楠坐在旁边看着他笑着说：“醒了吗？去洗个澡。老男人了还全是酒臭。”
　　再然后，林楠能和他们坐在一起吃饭，会看一点书，会看一会儿电视，也还是会坐在窗台上抱着杯白水往外面看。

　　可是，好多了。真的是好多了。连医生都这样说。虽然还是一如继往的叮嘱尽可能避免受到任何刺激。
　　林楠笑。赵原似乎也高兴，说：“听小萧说你还不出门，要多走走知道吗？这样好得更快。”
　　林楠也开心的点头。
　　只是，接下去几天，林楠还是没有迈出过房门一步。

　　然后，有一天，林楠走进了天下企业。这是她三年以来第一次正式意义上的外出。谢绝小萧的陪同。
　　没有什么所谓的预约，被秘书拦在外面，她便安安静静坐在沙发上等。
　　洪高远回来，看到坐在沙发上低着头的她。也很高兴，“林小姐，能看到你很高兴。赵总还在开会，从前天开始他就一直在公司里，最近很忙！”
　　林楠点头。洪高远说：“进去等吧！我去跟赵总说一声！”
　　林楠却拉住他，说：“不用了。您在也好，就是想跟他说句话，您帮我带给他吧！”不等拒绝，林楠便接着说，“我要走了。帮我说声谢谢他，好吗？一直……都要谢谢他……也谢谢你洪叔！“
　　赵原已经很可以了。真的，真的已经很可以了。在她好转过来，看到赵原的时候，原本与他无关的事他都能做了。他真的是很可以了。林楠真的感激他。

　　林楠转身离开。洪高原站在后面，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是说“你该走，你早就应该走了，你一个好好的女娃儿……”还是说“你不能走，你自己去跟赵总说，我不会代你说”？说不出口，他什么也不能说。
　　他是看着这个姑娘过来的。那个雨夜也是他找到她，大雨滂沱的晚上，镇静济发挥作用前，她惊醒，分不清谁是谁，她只抱着他哭——赵原赵原，你带我走，我会去医院去医院。
　　……

　　走在街上的林楠如释重负。回头看百米之外折着明艳艳光的那一幢高楼。那么赵原正坐在哪个窗户里边开会呢？会开小差站在窗户前俯瞰他脚下的这座城市，君临天下吗？这个上位者，让她感激。

　　两个小时后，林楠在她以前住过的地方，她捐赠了所有属于她的能捐赠的东西。
　　她自己买的所有衣物，除了她身上一套和抽出来的一件衬衣一条棉布裤。
　　一直被她放在墙角的书，曾经爱过他们如爱另一个自己。
　　她把那个纸箱拿出来，把那朵石楠花同着那只欧米茄和几本特意选出来的几本书放在一个包裹里，再一张字条，告诉那个曾经对她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给他写信的大眼睛小男孩，它们很值钱，钱不够可以卖掉，好好读书。一套手镯留着可以给他未来媳妇。
　　把女孩子喜欢的项链手镯之类，又放在另一个包裹里，作为那个曾经拉着她去她家吃饭的女孩子的结婚礼物。还有一对水晶娃娃，放在她的梳妆台前，会好看的。
　　里面的一堆卡。赵原给她的卡她未曾用过，林书亭他们给她的钱，除了当初时不时买书之外，她从来用不完，她并不记得里面有多少钱。她只把密码写在纸上，一起交给他们。

　　不值钱的，她曾经不舍得扔的，她便都烧了。泛黄的明信片，还在床上的娃娃，她东跑西跑时自己买回来的木偶，泥塑，石头……
　　一切。
　　她曾经有恋物癖，什么也不舍得，走到哪里都要把一切她的东西带在身边才安心。可如今她开始一无所有，恋无可恋。

　　把房产证放在桌上，上面压上那支又一次插了朵新鲜雪白百合的葡萄酒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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