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

　　葛青回到锦绣宫已经是夜半时分，回来之后便一直在椅子上静坐，无论什么人与她说话都不理会，活像是被抽了魂。
　　这一坐就几乎是一个晚上，直到天色将亮的时候才抵不住睡意侵袭，趴在桌上睡去。
　　今日早上应该是需要请安的，但无论小茵怎么推都将葛青推不醒，于是便自作主张替她向昭阳宫那边告了病。事实证明小茵确实是有先见之名的，待葛青醒来，早已经是时至正午。好好巧不巧的，葛青这边前脚刚洗漱完毕，那边就乌央乌央来了一大群捧着各色赏赐的宫女宫人，为首的算是一位熟人，米公公。
　　米公公到来的目的并不让人意外，虽然是迟了一段时间，但是她那次猎场护驾的好处终于来了。
　　陛下的旨意，皇后的准肯，换了现在这一份由米公公打开的圣旨。
　　葛青跪地叩首，她尚沉浸在过去之中，因此米公公的声音听在她耳朵里显得遥远而零碎，细枝末节的东西葛青没有在意，只听到是她护驾有功被晋升为嫔，依然保留‘青’字封号。
　　嫔，葛青细细量算着这一个封位，距离皇后还有三个封位。而这上面的三个位置，便是如山泰山倾颓于路中，教人难以逾越。葛青作为一个毫无势力、毫无依靠的妃子，‘嫔’这个封号，已经是她能爬到的最高峰。
　　米公公走后，小茵等人开始清点抬过来的赏赐，无外乎是华服珍玩之类。葛青坐在椅子看着她们，并没有对这些事物起多大的兴趣。她依然如昨晚回来时一样，神色略带忧愁，双目远视，一看就是在出神。
　　“嗯？这是什么？”小茵忽然发出一道惊讶的声音，葛青看过去，见她拿起了一本封皮新亮的线装书。葛青本不在意，直到小茵拿过封赏的单子，喃喃自语：“《管子》一册。诶？这是皇后赐下的。”
　　“拿来我看看。”两个字让葛青回神，立马道。
　　小茵将书递予葛青。
　　葛青拿着书问：“还有其他的吗？”
　　小茵看了看礼单，摇头：“皇后那边只赐下这一物。”
　　葛青于是翻开书，翻到第一页时，一片薄薄的黄叶从书中悠悠而下。葛青弯腰将黄叶捡拾放在眼前端详，普天之下的叶片或许都是这个模样，若是与其他的叶子混在一起也大概只有略薄一些的分差，可葛青认出了这片叶子。这是之前她送予陈静淑的那一片，美其名曰是秋天。
　　“原来她还留着过。”葛青轻声道，小心翼翼的将这片兜兜转转又回来自己手上的叶子重新卡入书中，暂时撇下心中升腾的杂念，仔细看起书来。
　　在书的第一页，有三行字。
　　第一行：‘赠青青’。
　　第二行：‘虽人身在此，不可只知此间事。愿为梁木，代以扁舟，通尔学海之径。此书赠卿，殷情切切，望卿感念。手抄之本，毋须归还。’
　　第三行：乙未年六月下旬，兰馨笔。
　　葛青的手久久停在了这一页，她看着这三行嶙峋字迹，不觉间这些字在她眼中逐渐模糊氤氲成团。半响之后，她从口中蹦出一句话：“原来她的字叫兰馨。”
　　随后，葛青又往翻过一页，里面是以同样字迹抄写的《管子》正文，但洋洋洒洒的文章只占纸张的三分之二，余下靠近边界的三分之一，是一些小小的对文章中艰深晦涩部分的注解，一五一十引经据典。有了这些堪称算无遗策的注解，只要是要能看得懂字的，便定能懂得文章的意思，不可谓是不用心。
　　只是，葛青改抿唇的动作为咬，按住书页的手指动了动。在深吸一口气之后，再往下翻，却见在大约九十页之后，一切戛然而止，断在了《治国篇》中，且是一句十分明显的未尽之言，‘国富者兵强，兵强者战胜，战胜者……’
　　“为什么忽然断掉了？”葛青不禁问，随后以一种略显焦急的姿态快速往下翻，不知道翻了多少张空无一物的白纸，她终于又看到了熟悉的嶙峋小字。
　　只是这一行字是新写的，因为墨迹未干就被合上，所以墨字差不多晕开有一两字难以辨认。不过由于这是一句连贯的话，所以葛青可以无障碍的把它读出来。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葛青将这一句话念出来，有这么一瞬间，她想要将这本书掷到地上。
　　就是这一句话，便让她知晓了所有前因后果，为何开头的三行字如此亲昵，为何字迹会突然在那一处戛然而止。这本书是新装订的，但是葛青之前见过它，从她用撒娇的语气向陈静淑抱怨书总是看不够可不可以不还那一天开始，陈静淑就一直在抄东西。而葛青之前就觉得她是在抄《管子》，因为她抄写时总有一本《管子》在旁边，不过她很少翻动，所以葛青也不确定自己的猜想。
　　“原来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葛青想起之前在去猎场的路上，陈静淑放在膝盖上的也是这一本书。
　　那时她抄到哪里了？葛青想问。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呵呵。”葛青又重复了一遍最后的字，将书一合，仰头大笑出声。不是畅快的笑容，也不是什么欢喜的。
　　小茵似乎从里面听到了一丝苦楚，便不禁转头担忧的看向她。
　　许久之后，葛青喃喃自语。
　　“她错了。”
　　“她错了。”
　　葛青翻回了第一页，目光停留在兰馨这两个小字上，眼睛一圈圈的发红。她的手指扣在菲薄的纸片上，指节隆起，似乎下一秒就要抑制不住撕碎这张纸。
　　“不会熄灭的。”
　　“皇后娘娘。”葛青的手指在纸上印出深深的月牙形，她露出了一个夸张而狰狞的笑容，陪着红透了眼睛，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在憎恨诅咒什么，她的声音从喉咙发出引起整个口腔的共鸣，“食髓知味！葛青绝对不会放手的！”
　　“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只知道，你现在告诉我的，是你在乎过我！你在乎过我。”
　　她自问自答着，渐渐声音只有她自己能听到。但是她猛然放开快要将纸张弄烂的手，将这一刹那的力度攥进自己手心。
　　小茵一直注目着葛青的动作，神色中闪过一抹惊讶，她看到有一丝鲜血从葛青握紧的手心流下来。
　　“小茵。”葛青忽然转头叫了一声，吓得小茵手上的东西差点摔掉。
　　小茵手忙脚乱的将手上待清点的珍玩放好，问道：“怎么了，主子？”
　　“你觉得在这深宫中，有谁是最了解皇后的？”葛青问，这一个问题把小茵问住了。
　　小茵想了想，越想眉头越皱。
　　过了好一会儿，小茵道：“奴婢不知道。若是从前的话，或许是德妃，但现在德妃已逝，奴婢便不知道是谁。”
　　小茵又猜想：“或许是陈婕妤吧，她与皇后是姊妹，或许是比其他人了解皇后一些。”
　　“除了她呢？”葛青问。
　　小茵：“唔……或许便主子上一次见过的竹贵人与秦贵人吧。”
　　葛青回想着这两个人，借着这两人想起了之前那一场不可言说的梦。初时梦中的人没有模样，但是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有了容颜。
　　“除了她们之外呢？”依从前所见，竹贵人与秦贵人应当完全是皇后的人，葛青恐怕不能冲她们口中知道什么。
　　小茵再三思索后摇头，“没有了。这宫中似乎谁都与皇后有些交情，但是几乎所有人都与她交情不深。”
　　“而且……”小茵看了神色莫测的葛青一眼，低声道：“若是以最近来看的话，和皇后走得最近的，应当是主子你。”
　　“呵呵。”葛青又神经质的笑了，一字一顿道：“可她现在要收回对我的好了。”
　　“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小茵试探着问，她不知道昨夜葛青在昭阳宫经历了什么。
　　昨夜的色授魂与在葛青脑海中翻腾，却不知为什么，只让她觉得难过烧心，毫无一点旖旎幻想。
　　“这只是开始对吗？”云销雨霁后，葛青红着眼眶问紧紧拥抱住的人。
　　怀里的人长长的头发几乎铺满整个木榻，她凝望着葛青，眼中盛着一湖泛动波澜的湖水。葛青以为这目光中有情，却听见她以缠绵粘稠的音调轻声慢语，“不，这是唯一一次。”
　　“以后不要再觊觎不可能得到的东西。”湿热的手抚过葛青的脸庞，她终于看清了陈静淑隐藏在眼底的冰冷无情。似一场大梦骤醒，也如凉水当头泼下，葛青看着这一双眼睛，打了一个冷颤。然后她看到怀里的人因为她这个动作笑开，坐起身来，向她道：“本宫不会因为自己的错误而去惩罚别人，所以我会当之前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青美人，我希望日后，你能安分一些。”
　　“不要再痴心妄想。”
　　不过两片红唇一碰的话，听在耳朵里面如一把刀，生生剜进人心脏，还是在心跳最剧烈最感到餍足的时候。
　　“不可能！”
　　“不可能。”葛青现在的声音和脑海中的相重叠，她看向一脸不解的小茵，缓缓道：“皇后娘娘对本宫有所误解，本宫希望能和她消除误会，再亲近一些。”
　　她将亲近两个字咬得极其怪异，而且她现在却是是真正有资格自称本宫了。
　　不过一夜之间，葛青便忘却了从前对地位的不在意，有了和后宫众生一般的浓厚欲望。而欲望，总是能催人向前。
　　小茵没有听到个中隐晦，她告诉葛青：“若是如此的话，主子不妨去问问良妃。”
　　“为何要问良妃？”
　　“良妃是宫中与皇后同年入宫的老人，而且当年皇后肃清宫闱，贤良淑德中只有良妃得以幸免。想来，她与皇后应当是有些交情的。”
　　葛青随即道：“写一份拜帖，本宫要去景和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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