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魅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方灵均才带着叶小舟回来。他很虚弱，浑身透湿裹在毯子里，伏在别人的背上，双目紧闭。我心一酸，强压下炙热的眼泪，上前轻轻唤他：“小船，小船......”
　　叶小舟努力地睁开眼睛，朝我扯出一个笑，微弱的声音几不可闻：“我没事。”这个傻瓜，每次都只会这一句话。我只是点了点头，我怕我一开口就会哭出来。
　　我要替他脱掉湿衣服，他抓着我的手，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我：“别......不要......让，让他来。”他指着刚才背他上来的人。
　　我默默地看着他，他根本不是因为害羞。他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我都见过，这时候倒开始害羞了。而且他连头发都不喜欢给别人剪，怎么可能愿意别人碰触他的身体。
　　叶小舟垂下头，身体在毯子里颤抖。他眼角瞟见医生进来，如释重负：“医生来了，先看医生吧......叶儿，你先出去，这么多人，不......不好......”
　　我转身离开。我知道，只要我在这儿，他是绝对不肯放下揪着毯子的手。这么多年，他还是那么笨，以为不让我看到就没事了。

　　我走到船舷边默默看着破开的浪花。方灵均来到我身边，轻轻拍了拍我肩头：“没事了，就算受了点伤，也很快就会好。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轻轻叹息一声：“我知道......老板那边呢？你有什么计划？”
　　方灵均轻描淡写地说：“我们达成了协议，井水不犯河水。”
　　“就这样！协议？协议对他来说有什么用！他根本不是个讲信用的人。”
　　“我知道。”方灵均淡淡地微笑：“可他是个聪明人，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人。和这样的人打交道有个好处，就是，他不会做意气之举。他很明白什么样的人是不能惹的，我刚才是用行动告诉了他这一点。”他停顿片刻微笑道：“当然，如果有一天他认为自己的实力强大到可以与我抗衡的时候，他一定会来复仇的，不过我不会让这一天变成可能。”
　　我细细咀嚼着他这句话的含义，疑惑地问：“你的意思是？”
　　“啊，我先过去一下。”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医生正朝他点头致意。我想从医生的脸上看出些眉目，可惜多年的职业生涯让医生的面部表情训练有素般麻木。

　　叶小舟已经睡着了，睡颜恬静得像个孩子。他的头发又长了，盖住了眼睛。我轻轻把他额头上的头发拂开，默默地看着他。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过他了。他一直都长不胖，可是从来没有这么瘦过。脸上只有一层皮肤覆盖在骨骼上，苍白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不健康。他一向瘦一向白，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皮肤白得发灰，像是失去了生命力。我轻轻握住他的手吻了吻。他的手干瘦得像枯柴，针头插在上面触目惊心。
　　舱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我忙看过去，见方灵均微笑着朝我招招手。我轻轻地把叶小舟的手放回被子里，露了一条缝以免压住针头。方灵均笑着安慰我：“没什么大恙，就是营养不良，贫血，养一段时间就恢复了。”
　　我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方灵均笑：“你也懂点医，你看他这个症状会是什么。”
　　我不语。这的确是营养不良的症状，可是我担心结果不可能这么好。遭受的失望太多了，我甚至都要以为老天不会把什么好的结果给我。我知道，一定是我作恶太多遭了天谴。无论如何，只要报应在我身上就好了。我向上天祈求，叶小舟这么善良，就算曾经做了些错事，也是为了我。我愿意用我的一生来偿还，只要能让他幸福就好了。

　　回到美国之后，叶小舟住进了医院。方灵均笑着对我的解释：“还不是看你这么担心，让他在医院里做个全身检查，彻彻底底查过一遍你才会放心对不对。”
　　我但笑不语，心里那点隐隐的担心却像是迷雾一般越聚越浓。
　　叶小舟的精神好了许多，已经能由我推着出去散步。他笑着安慰我：“你总说老板很可怕，我看也不过如此。我告诉他我能帮他做很多事，答应留下来替他效力，他根本就没有为难我。哈哈，他都不知道我是在用缓兵之计呢。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虽然我不希望你来，可你一定会来的。”他很高兴，手舞足蹈地说着：“叶儿，我都不知道你哥哥这么厉害呢。我从来没有崇拜过谁，可是我真的很崇拜他。我......我真希望他也是我的哥哥。”
　　他这么高兴，我不能让自己的担心扫了他的兴。我弯下腰凑到他面前嗔道：“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么，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是啊......”他扭过脸看着我呵呵傻笑着：“叶儿......对了，该叫你霜儿。可我还是不习惯。你是叶儿，所以我姓叶。如果你不叫叶儿了，我......”他轻轻叹口气，神情有些黯然：“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弱了。”
　　“说什么傻话！”我嗔道：“你如果喜欢叫我叶儿，就一直这么叫下去。说实话，我还是喜欢你叫我叶儿。”
　　叶小舟看着我傻笑，目光在我脸上流连了一会儿，垂下头低声道：“叶儿，我刚才心里有过一个不好的想法，我没有为你找到家人高兴。我怕你有了家人以后我在你心里的地位就不那么重要了，我怕我不再是你的唯一......的家人。不过......”他转过身紧紧地抓住我的手：“那只是一闪而过的想法，我很快就为你高兴了，真的！”
　　“我知道。”我微笑着拍拍他的手：“我第一次知道你和琳达在一起的时候，心里也酸溜溜的。”

　　叶小舟没有回答我，事实上他很久都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看着前方，端端正正地坐着，双手放在轮椅的扶手上。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修剪得整齐的庭院，草地边缘种了一圈枫树。初夏时节，一阵风吹过，竟然吹落几片树叶，缓缓飘落到地上。
　　叶小舟慢慢把轮椅摇过去，欠身捡起一片落叶，放在手心中端详，喃喃自语：“这片叶子还很绿啊。”
　　我蹲在他面前，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问：“怎么了？好好的看什么叶子？”我见他一直沉默着，只是盯着那片叶子看，柔声哄着他：“你喜欢这片叶子，我们拿回去做书签就是了......怎么了？为什么不高兴？”
　　“才没有不高兴！”叶小舟的眉头重新飞扬起来：“我刚才是想到一件事，越想越难，越想越烦心。”
　　“什么事？”
　　“我要开始学中文了！不但要会听会说，还得会读会写。可我会的中文只有你好，谢谢你，对不起，再见，你说还不够烦心吗？”
　　“我教你。”我笑道：“先从看画本小说开始，又简单又好看。可快了，多看几本，差不多的字就都认识了。”
　　“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叶小舟双手合在一起憧憬着：“我可以见到你妈妈了。你不知道，看完她的论文我就特别崇拜她，可是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亲眼见到她，而且......而且她还是你的妈妈。真是太好了！叶儿，我以前就说过你妈妈一定很聪明，我没有说错对不对！”
　　“那是自然，那是我的妈妈。”我高兴地答。我被这些显而易见的喜悦所蒙蔽，忽略了刚才一扫而过的忧郁和心底的不安。
　　“我还要去认识一个人，一个神交很久却从来都没有见过面的人。”叶小舟兴奋地继续说着：“就是我以前对你说过，喜欢留下签名的黑客。你哥哥说军事卫星是他那个小朋友借用的，我一下就猜到是他......”
　　我揶揄道：“为什么一定是‘他’，或许是‘她’呢。到时候你们俩一相见，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一见钟情......”我见他一下子没了声音，凑到他面前笑道：“怎么了？害羞了！”
　　“没什么......”叶小舟的脸微微有些泛红，垂下眼躲避我的目光：“叶儿，我有些累了，我们回去好吗？”

　　说是累了，可是我看他没有丝毫睡意。躺了一会儿翻个身，又躺了会儿再翻个身。我见他目光直直地盯着天花板，替他把床摇高了些：“睡不着就别睡了，要不要看书？”
　　叶小舟摇摇头：“眼睛累。”
　　“要不我给你念吧。”
　　他不置可否。我念了会儿，他忽然打断我：“叶儿，周小鱼的事情办完了吗？”
　　我沉默片刻，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哦，办完了。”
　　“真好......”他看着天花板轻轻叹息一声：“你们可以在一起了，我真为你们高兴。”
　　我心里一痛，极力压下心中的酸楚。我自己压抑得太努力，竟然没有留意到他语气中的酸涩。我冷哼一声，故作不在乎地冷冷道：“哦，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他只不过是利用我完成任务......我没有杀了他已经算是很仁慈了。”
　　叶小舟身子猛地一震，忙把我的手握在掌心。他一向笨嘴笨舌，这种时候就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是抚慰地摸着我的手，喃喃道：“叶儿，我会永远陪……”这句话他没有说完便嘎然而止。
　　我半晌没有听见他的声音，诧异地看过去，见他正默默地垂泪。我嗔怪地扯了扯他头发，取笑他：“你这是怎么了？林妹妹似的。”
　　他吸了吸鼻子，擦干眼泪，朝我赧然笑了笑：“谁是林妹妹？”
　　我皱皱鼻子卖了个关子：“你不是要学中文么，到时候就知道了。”我把脑袋轻轻枕在他肩头，叹息道：“小船，你知道吗，我已经不难过了。我找到了家人，又有你在身边，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
　　叶小舟默默看着我，半晌，轻轻用手指抚摸着我的眉心。我这才知道，自己的眉头一直是锁着的。他轻轻抚摸着我的脸：“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叶儿，我去找他问清楚。没有人会不爱你，叶儿，不会有人不爱你。”
　　我故作凶狠地威胁他：“你要是敢去找他，就永远不要回来见我！”这个笨蛋，真是傻得可以。他认为我好，就一厢情愿地以为全世界的人都会认为我好。其实我这个人，自私冷血，既不温柔也不可爱，粗鄙没有文化，又有过那样一段见不得光的历史。除了沈孟白这种出生在黑暗中的人，怎么可能会有人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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