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三十四回程文海进呈遗贤录 王秋涧首倡治安书
却说许飞惦记今日王恽来献书之事,天未放明便来到东宫。是日经筵是太子侍讲和礼霍孙主讲,不忽木、许飞、张九思等亲信近臣一齐陪侍,专候王恽。不过一个时辰里不见王恽到来,真金已派宿卫去红门外看了两次。一时经筵已毕,宿卫告禀该往御苑演习骑射。
众人奉真金出光天殿,驾马往皇城北御苑来。时正隆冬,非飞放狩猎好时节。然蒙古国俗,最好骑射,四季不辍。射圃里多有鹿、獐、狍一应飞禽走兽,供太子射猎。真金自马上取下犀角强弓,柳木箭筒中拈将白羽箭出来,笑对众人说:“今日不为孤来演习骑射,要看众卿的本事。”
众人一齐应诺,都搭弓上箭。真金向许飞道:“承晖,你几月来政务冗杂,可荒废了此道?”飞琼的骑射,是廉夫子所教;自幼的马上功夫。当时许飞于马上躬身答曰:“不敢。”
真金点头,就听天上啾啾两声,飞来二尾喜鹊。真金凝目视之,弓开满月,箭似流星,正向那在前的喜鹊射去。许飞跃马而出,满拽雁纹弓,轻搭雁羽箭,疾射出去,霎时双鹊同落。众人哄然叫妙。许飞勒马扬弓,回眸笑道:“殿下,尚能一观否?”真金满心喜悦,赞道:“好箭法!”命宿卫长献一对象骨韘以为彩头。当下众人都踊跃试箭,射圃里闹热一片。
看看近午,近侍来报说前翰林待制王恽在崇华门外候宣。真金笑道:“承晖替孤迎王待制来罢。”许飞巴不得一声,告辞要走,真金又道:“你就骑马去迎,莫讲冗礼缛节,只索速来。”许飞笑道:“晓得。”拍马驰出了御苑。看来来往往宫人雁行,井然有序。
许飞看那宫女一队队走过去,忽然想起:殿下曾说所有亡宋家眷,没入官籍,多有庇于东宫者。我素日在宫事务缠身,将探问文丞相内眷事都忘在脑后。自己长日在宫师府、国子监理事,轻易不混宫人队伍;今无官事,何不趁探望一回,也与文丞相捎信去。
因手下紧了缰。看前面一队宽着长衫,左掩衣襟,拢头皆高一尺,想必是唐兀新进来的宫女。许飞看着也自笑了,也不问他每,拍马又向前行。看迎面走来一队宫女,却是汉人妆饰,因驰来住马问道:“姐姐每见礼。敢问昔年入宫的亡宋官眷,现都在那一处?”
那些新来的宫女见马上若许一个公子,生得风流年少,神采飞扬。在宫院中纵马踏雪而来,忽的住下来,笑微微同自己说话,偷眼觑着他面如桃花堆雪,目似秋水含光,羞得都不敢抬头;都你拉我,我拽你,低低窃语,不知这是哪来的贵戚少年子,是国人还是汉儿。领事女官低声道:“休胡认,此是官拜正一品太子詹事许相公,快快行礼。”
又向许飞道:“这是新入的高丽贡女,都不知事体。亡宋官眷都在针线房里,东宫香殿后十数间耳房就是。” 许飞暗思:可知是天边眼前。我日日经过针线房去国子监,却不得知。当时执鞭揖谢,掉马驰去了。那些宫女都呆呆看着。正是:
宫娥不识中书令,问是谁家美少年。
许飞因看时候已耽搁了,当时飞马至崇华门。正见一儒生在此牵马相候,戴青幞头、穿青袍,年在三十向外。许飞知是王恽,拍马向前见礼道:“王待制,殿下正在西苑与近臣习骑射,请待制一往。”二人并辔往西苑来。王恽尚不敢快行。许飞笑道:“待制只管纵马,殿下今晨便念兹在兹,迫不及待了。”
王恽忙称罪,又问:“不敢动问长官尊讳,现居何职?”许飞才想起来自己还没通名,因笑道:“劳学士下问:许飞忝居詹事,待罪宫掖。一向粗卤无状,叫学士见笑了。”王恽亦曾耳闻许衡侄孙许承晖,是个年少英杰。今见他年才弱冠,端的清逸超拔,英姿勃发,暗暗赞叹:东宫用这样少年人辅弼,可谓善用人才矣。二人行至西池,许飞先来禀奏,须臾回来道:“殿下请学士先入射圃。宫师府诸属官、皇孙俱在,欲共聆清训。”
二人同入射圃,王恽忙下马挟书行礼。真金下马来扶,道:“真金半生碌碌,徒有持鞭之心,迟见大才。今幸晤耆儒,望公勿吝金辞,开导愚鲁,此真金之幸矣。”王恽看真金:一身劲装,不掩其儒雅斯文。兼辞气谦冲,容止有度,恰如朗玉孤桐,按应天律,真有上古温润君子之风,喜悦心伏。后王恽有诗纪此曰:
射殿风清已午间,曳裾挟策拜隆颜。首询帝子龙楼召,喜辍犀弓偃月弯。
葵藿尽酬承日志,简编不负半生闲。满樽春露承恩处,光动西池玉笋班。
真金一手携王恽,一手携许飞往射圃中走,笑问:“王先生,孤的承晖如何?”王恽赞道:“星辉辅弼,真好个英秀人物。”东宫宫师府并众宿卫,除太子赞善王鹗、王思廉等几位长者不习射御未来,众人俱在,一齐来贺“殿下得人”。许飞只觉不好意思,因笑道:“我算得什么?春坊人才济济,殿下又取笑我了。”
白栋笑说:“听听承晖,张口是‘我’,闭口是‘我’。不独当着殿下,那日阿合马偶然来问东宫安好,听他也满口是‘我’。换了旁人,谁能如此?只这不卑不亢一个‘我’字,就是好大见识哩。妙在古人里有个‘许我’,如今承晖也可称‘许我’了。”众人哄然一笑。和礼霍孙笑道:“且那个‘许我’是道士,不理会的朝中礼俗;储端现官拜一品,也能洒脱如此,越发境界高过一层了。”
许飞本情急说错,听了这几句,亦坦然安如,一笑而已。真金待下亦谦和,宫师府诸人义兼师友,亦不为怪。王恽见春坊官僚和洽,上下一心,亦暗服东宫为人。众人说笑几句,便论正事,真金便问王恽“始皇如何”。
王恽奏道:“所谓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立私权、禁文书:所行暴戾太过。”许飞听这几句,垂目思索起来。原来王恽就在隐居著书,一闻王思廉招,遂将数年所学删繁就简,纂为一部《承华事略》,以备太子咨。此时真金便索《承华事略》来观,看这《事略》有六卷二十篇,各是:
广孝、立爱、端本、进学
择术、谨习、听政、达聪
抚军、崇儒、亲贤、去邪
纳海、几谏、从谏、推恩
尚俭、戒逸、知贤、审官
真金翻看,先读至“汉成帝不绝驰道”、后有“唐肃宗改服绛纱为朱明服”,甚喜,因向许飞、不忽木等道:“我若遇此礼,亦当如是。”众宫臣道:“殿下仁孝过人,自当如此。”许飞在旁不言语,只等着把这广孝篇翻过。真金又翻读《端本》篇,见邢峙止太子食邪蒿,回顾众臣,问:“一菜之名,竟能邪人乎?”张九思奏道:“正臣防微,理固宜然。”真金称善。
不忽木便奏说:“射圃非读书之所,请殿下移驾,臣等当群坐参详书义。”真金便命止了骑射。御苑有一假山,山上一香殿三间,两夹、柱廊、□□屋俱全,丹楹琐窗,金藻绘饰,玉石为础,琉璃覆曜。真金率众人上山入殿,自与王恽坐榻上,从臣坐床重列两傍,细论《事略》。许飞悄悄退出去了。众人只说他去自便一刻便回,并不在意,都着紧着要讲学问。
许飞绕过太液池,看看四下无来往的人,却将假面揭了,换过包头;此时内着一身劲装,外面复罩上团袍;霎时俨然又做回公主。却往东宫偏处耳房走,打踅了进来。果见几十妇人坐在一处。飞琼悄看了一时,不曾寻着,因进来问:“此处可有夫人姓欧阳氏?”那些妇人有知道的,道:“是文丞相的夫人,他业已入道,现在长寿宫观里。”
飞琼得了真实,忙又来宫观。看进进出出女子,皆是道服黄冠。飞琼因又拦着诸坤道,问夫人何在。一个女孩立在廊下,闻言走来道:“家母是姓欧阳氏。贵下何人?”一旁女道却认得的,忙牵他袖,悄叫称公主。飞琼看那女孩子,眉目酷肖文山;再一看,可不是当日的环娘,业已长大了许多。环娘久不见外人,却不识得这公主了。听他问:“遮莫又是个要外嫁出京的?”倒把飞琼问懵了,怔道:“我何时要外嫁出京去了?”
那些女道一面斥环娘噤声,又赔笑道:“是小儿言语,公主休与他一般见识。”环娘满目含泪,横眉道:“北朝也无什么大人长者,何用指我是小儿?汝等若欲以我母女逼勒大人,趁早歇心。要我学别个抛父母自去远游,也不能够!”还未说完,女道先上前将环娘扯去后了,都前后簇拥着公主叫请进。
欧阳夫人正课经,已听见女道急急走来告诉消息,暗思:月烈公主已出嫁了,这又是哪个公主?却听见是当年被俘北上时押车人号。看这平沙公主已走进来,夫人目不离卷,低诵经书不住。飞琼屈膝行礼道:“夫人有话,使我带与文丞相不妨。”夫人诵经不答。环娘飞跑出去了。飞琼又问:“怎么不见文二小姐?”旁边有女道代答道:“文柳已自请随月烈公主下嫁靖州,业已出宫多日了。”
飞琼一惊,暗思:月烈必定也知了文丞相的事。携柳娘出宫去,免在宫里摧残岁月,也是他一片好意;却恐失于强人。因道:“若夫人不肯,我就去替讨二小姐转来。”夫人仍不答。女道只得又说:“是夫人说‘儿女辈自有命数’,由二小姐去了。”飞琼叹了口气。因再三相请夫人作书与丞相,候了半晌,不得夫人片语。半日,飞琼向众女冠道:“自后有告天祝寿事,俱不许劳烦夫人、三小姐。”
欧阳夫人到底忍不住,释卷垂泪,叹道:“我等惜一死,皆为吾夫负累耳。妾岂有他言?但期与吾夫相会泉下之日也!”飞琼感发于心,亦动容叹道:“夫人放心,我朝无人能夺丞相之志。长生天见着:萨仁图雅在一日,也必保全丞相一日;早晚还教夫人与丞相相聚。”也就退出来了。
这边御苑中,真金请王恽讲学了一时,已是午中,又传东宫光天殿里摆宴。众人打御苑回来,方见许飞也回了殿来,众官都埋怨他不好生听学问。许飞只推在太液池迷失路了,只得回宫里等候,众人也不疑心。
一时开宴,真金请王恽上坐,特命:取翠涛饮赐王学士。王恽看盛来玉椀中调冰涌雪,知是秘府佳酿,离座欲跪拜谢恩时,真金忙离席扶之。不忽木笑道:“先生请安坐。东宫诏令,儒臣长者遇赐饮不跪。’王恽遂坐饮而尽。
宴毕,众人仍在殿中,听王恽讲学,将胸中思想尽皆发挥。真金大善之。不觉日影西斜,真金命宿卫好生送王待制回府,自己率宫师府亲送至东宫崇华门,至不见王恽背影方回。又齐回光天殿,秉烛议事。
不忽木便道:“王待制今日有两件说得极是:一曰访遗逸;二曰建国学。第一幢,去年春以集贤院学士程钜夫下江南,持诏访隐沦,以崇儒化、咨国政。这道旨意未限时日,犹不知程学士何时归来;第二幢,北方各路久已建起蒙古字学、汉学,而其中人才拣择未多;南边各地路学规制皆备,教授、学正皆有耆宿,却历久兵燹,未见目下如何。至于国子监,我等知其事体尤难——去岁被阿合马阴谋贬损,今移来东宫,所余学生亦不过数十人,譬如责良材于数草,岂不难哉!”白栋点头道:“用臣说的是极。前两件事,咱每宫臣不得与谋;国子监却是可以着手的。但求殿下用心!”
真金也深知一部国朝国子监史:当年是许衡奏阿合马诸弊事不报,以老病辞中书左丞职,请皇帝转除国子祭酒职,在燕京南城旧枢密院址上设学。名曰国子学,不过是大都中有限的爱儒学、有根脚之人物子弟而已,第一回取学生,才得十一人。许衡又请王恂、姚燧、窦默等十二人同为斋长,不过为使个个弟子尽成栋梁,好传衣钵。不忽木因忆道:“当时臣等皆不过十岁上下,在幼稚童蒙。诸先生待弟子如待成人,从无亵昵懈怠。出入进退,尽授以礼;义若君臣,恩同父子。教授经传,皆觉以明善、善以开蔽;课诵之暇,又命诸生或习礼、或习书、画、弈、算;或习拜跪、揖让、进退、应对,以为动息张弛之道。”
白栋即笑道:“先生设的还有游戏:是射与投壶,负者罚读书若干遍。用臣当年总是输家,书总比我等多读数通;却因祸得福了,到今数他治经最精纯。”众人都笑了。
不忽木叹道:“臣等现在课诸生,却比老师不及了。思及往事,逝者如斯,老成多有凋落者,而教育还未起色,复被奸邪阻挠难行。现有东宫国子监学生,仍是当日国子监解散时未去者,选拔之制既未定,来日仕进之道亦未明,能不感伤。”叹说:“不曾尽天下英才为天下用,是臣等过失!”
真金道:“卿等无须自责。‘我欲尽智得情者千人,而吾仅得三人焉,以正吾身,以安天下’。”许飞等皆道:“臣等何能当此言!”张九思等亦说:“若得春坊上下同心同德,何患不成事!”
不忽木道:“臣以为明年应设选拔,择天下英才以入国子监。设额国人一百人,汉人一百人:先从宿卫、朝官等家中选出。此辈都是邦彦,可冀成大器。再一年,便行考试:凡家世清白、资质又高,二十以下少年,都许之来考学。如此循序渐进,不使奸党侧目才好。”众人皆赞。真金点头道:“就依用臣言语,大家做起来。”许飞道:“咱每也应四海里访人。殿下如今盛名渐渐起来了,求贤这一样名声,也要我等与鼓吹才是。”
这边正议论着,忽有宿卫进来告禀:“集贤院学士程文海回朝来了。”真金喜问:“程钜夫见了陛下不曾?陛下如何说?”宿卫道:“程文海夜叩宫门,传到大明寝殿,陛下本已安寝,一听报说,立刻站起来,大喜道:“程秀才来矣!”宣程秀才即刻问对大明殿。”许飞嘱道:“汝等可即刻去大明殿外守候。待程学士问对罢,请他即来东宫,就说:殿下自夜达旦,恭奉玉趾。”那宿卫应声去了。
众人喜不自禁,齐贺太子。偏真金又叫道:“承晖,你通天文;你出去看看,今夜可是文曲星当值?只怕文化兴盛,便在今日了。”众人都哈哈大笑。
白栋年轻气盛,素易降臣。因程文海是南人,一向不甚喜欢,便问许飞道:“承晖方才说访名士,是访北人,还是南人?”许飞笑道:“有何差别!不过先在中原遍访,是不可舍近求远之意。”
白栋说:“我以为陛下要访南人,我等访士,却应是北人。南朝才投拜三年,来者皆属降臣。此辈钻剌起复,先丧了名节,又有何用?”众人未及言,真金笑道:“承晖还和南人交往多,请与彦隆一说。”
许飞因笑道:“彦隆鄙薄降臣,也有道理。果有几等用不得:或是言迂见浅的高头巾;或是打瞌睡、养相体、做弄得满朝欢的甘草相公、长乐老儿:故宋正是被此辈害了三百年。只因当日南攻时明文诏谕,平宋后又屡降圣旨,叫故官凭前朝告敕赴省验资换授,皆为一时求地方安定,现也都渐与撤换了。还有一等也知用他不得:那虽未死国,而誓不仕我者。我朝非不容遗隐,也不等这几人来用。除这二类,还有一等人观望者:不曾受宋厚恩,又心哀黔首的真才。他每不来求仕,一则书生意气;二无门径;三则以我等蛮夷,不能用中原法度,故尔迟回。若此怀瑾握瑜辈,不知所示;你我当路人宁不能安车蒲轮、束帛加璧以求之,量能补授,以彰我皇元爱才望治之心;乃忍见弃,使徒荒遗?天生人世,有才须惜。彦隆请想一想,可是如此?”
白栋听这番议论,倒也心下服膺。真金笑道:“现在众卿商议:或有同乡、名望素著的寒士,或是声加四海的宿儒,或是高秩微末、大材小用的才子,不论识与不识,都写出来,立个名单,也好派人去访求。”
诸人心中早有主意,议论起来,当时就移案到真金榻前,备了笔砚,你一笔,我一笔,列出名单。许飞先道:“徐琰是东平人,元遗山之关门弟子,其人文字大佳,早已名扬中州。这何玮曾从我——”因改口道:“从伯颜丞相南下,因阿合马专权,谢病归家,极通政术。”不忽木指道:“宋弘是耆德之士,现任秘书监,为人最博雅。且闻他善识人,也请他替殿下延揽才士。”张九思道:“这杨恭懿,字元甫,博学强识,尤精《礼》、《易》、《春秋》,擅卜筮。陛下尝召之不起;殿下可如汉惠聘四皓事,聘此人来。”真金点头道:“孤当从中书省下教令聘之。” 众人争着说人物。许飞将名单看了一遍,笑道:“还漏了一人,你每都不肯写,待我添上。”因提笔写了。
众人看是“刘因”,都大惊怪。原来这刘因在北方极富盛名,理学中除了许衡,数他名重。只是此人立意不仕,天下皆知。当日陛下求儒,先许衡一召即至,人有诘者,许衡道:“不如此,则道不行。”这刘因一召再召,从无回音,人亦有诘,刘因道:“不如此,则道不尊。”这一段故事,妇孺尽能道之,可见此人死心不能来的,又何必多问?众人都不能解。
许飞笑说:“大家不写,是以为他不肯来。我倒以为:此人名关不破,可以毁誉惊之。若能致刘因,北方名士必欣然闻风自往,所以必要一试。总他不来,也全当是‘千金市马骨’了。”白栋笑道:“虽如此说,你是怎么请他法?”许飞笑道:“我写一封信去勾他来何如?”
正说着,额尔根萨里回来报:“程秀才奏对将毕,陛下命:教所有来的南人才俊明日一一引见于大安阁。程秀才少时就来东宫者。”真金因道:“今日众卿辛苦了,早歇罢。”东宫本有几处宫院厢房,预备宫臣议事晚时好暂歇的,当时近侍引诸臣下去,亦有回宫师府值宿的,一时大家尽散了。
真金独留许飞、不忽木二人在大明殿,同候程文海来。许飞因禀道:“殿下,今日料王恽学士碍着家叔祖,有些话不曾说尽。臣在此代他说罢:请殿下择时,议开科举,分科取士。”
此话一出,不忽木先变了神色。原来元朝科举不立,是开国时洛学一派以许衡为首倡言罢诗赋、重务实,天心亦以科举虚诞,行科举如金、宋者,所选拔皆是醋大头巾,无益于国,终至国家沦亡而不能救,故尔废罢的。前翰长王鹗、徒单公履、史天泽等邢州、东平诸公为此哓哓不休,与洛学相争多年,毫无结果,他如何又说出来?许飞道:“若当着外人面公然陈奏,臣又要落不肖的名了;殿下与用臣知我最深,当知臣用心。”真金叹道:“我一直以为卿从许先生事洛学,是洛学中人,没想到卿竟也主张科举。”
许飞摇头道:“臣不是治学的人,也从没这些名派的牵累。臣若不为社稷计,空为王佐臣了。洛学这些年,是家叔祖首倡经世致用,以为科举以诗赋取士,乃是以言取人,徒有其表而无实。然则这些年是殿下所亲见,科举不果行,则士人铨选制度不立,大用者先有王文统,先生等尚斥以‘学术不正’而已;今之阿合马,又等而下之,其所用皆亲近狎昵辈,急功事利,逐物伐人。官宦迁转皆由吏与宿卫,全非学人,是非尽有,而难惩清浊。可惜当年主张科举的,是邢州诸君务兴词赋者,唯在‘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上立论,于金、宋旧法亦步亦趋,臣也不取。如今开科举,或以经义、政论取士,或益以他术数;苟有德才,不拘科目,如此洛学人士也无话了。”
见真金面有难色,不忽木不语,有些急了,道:“殿下,科举虽弊多,只该更张旧法,不可因噎废食!若言科举不足以得人,今之铨选岂非又皆坏自吏选?孝廉、中正诸法,复能验于今世否?今日程钜夫下江南是为佳话,日后要铨选南官,莫不却使程钜夫一年一度下江南耶?唯以科举取士,则人知向学,自然宇内儒风浸化,又与天下才子开仕进路。否则,仍随宗亲勋贵论根脚、或任阿合马等小人各引党朋,臣恐再过几年,到爵以贿成,冠帻劫人的地步,就不能救了!”
真金沉吟道:“卿言有理,但须从长计议。”又笑道:“眼下先看如何请的刘因来。”许飞道:“臣就作书便了。”不忽木先道:“刘因断断不会来;殿下休教承晖任意行;他言语一向没轻重,恐有失于礼贤处。”许飞笑道:“你和彦隆两个不会说话,却会来与我说嘴。”真金道:“成与不成,总要试一回的。”命另换上色彩笺来,教许詹事作书。正是:
宣索彩笺濡玉笔,榻前先命小臣书。
许飞更不推延,提笔作书与刘因,云:
洛中后学许飞白:飞当舞象之龄,闻先生高卧积年,曰‘以尊道’。今逾一纪而世事万几矣,而世风不稍易。乃知功夫非一世,忧来常千年。复看江南板荡,多得龋来东单者,乃知辅曲规暗,何损明直;就汤就桀,自传心印。所苦南北灵犀未通,一部学脉汇同事业,止待先生来作。
朝廷复收亡宋图书五万余卷,刻板悉存春坊,凡程朱注解孤本千种。先生来日,以秘府名山尽属先生矣。先生岂无意乎?
写完不忽木要看,许飞且递与近侍教封函,笑道:“这就是我的秘本了,不能传你。”不忽木道:“万一你用诡计欺心的话,出去与殿下、先生丢丑怎生?”
许飞笑道:“你又多余费心!我想着是:不论怎么得了刘因来,他也是待不久。不过借他贤名,招徕遗远而已。”忽的咳嗽起来,原来许飞今日高兴,故一日不曾病犯。方才急切了些,又劳心了一回,有些勾动病症。因告罪也要退歇,不等程文海了。真金因命他就在屏风后寝殿里自己榻上睡。这光天殿以屏风隔开寝殿,前朝话也可听见,叫他一会好听程文海说话。
许飞因答应了,转至屏风后。蒙古国俗有家臣为主人守夜遗风,至今不去。许飞熟稔风俗,他天性也不是个受外礼束缚的,此时毫不拘束;径坐毯倚榻,倒身就要睡。谁知真金又转进来,一把自地上拉他起来,叫宫人都来道:“汝等速去暖来新被、重铺了榻,候詹事好睡。”
许飞笑道:“榻上岂是守夜人睡处?臣记得如董公文用等尚为宿卫时,皆睡在御榻前。陛下偶然夜里醒觉,命南必妃子就榻下去踢醒董公。南必犹不敢,陛下道:‘此是臣子受人主亲信重用底荣耀。’臣虽错蒙殿下亲重,若真个御榻前会了周公,乞殿下休踢醒臣,就足感了。”
真金笑道:“不然。卿是我入幕之宾;今难得下榻,安能以寻常旧俗遇卿?”许飞也只笑笑,立旁不多话。真金又命宫人:“这香太秾了些,不宜睡,去换了沉水香来;许卿不喜烟火气重了,汝等将宫灯、香漏都移远些。”
一时听程文海已至殿外候对,真金自出,与不忽木独在前朝与程钜夫议事。许飞到底不肯僭,命宫人另收拾裀褥,铺在榻前地上;仍和衣倚着榻沿歪倒了,听外面三人谈论,说着这一回访来的江南人物,一时也就睡去了。到次日清晨,真金即刻差宿卫持金符各道访人不题。此后朝廷、东宫人才俱日渐兴旺。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