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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夙世恩怨】
此至庐江不觉便已十日,回京城前一天的黄昏,她特意经过他的临时住处,发觉他不在,问过下人才知他去安排明日的行程了。
她漫不经心走出院子,走至门前的小河边时,刚好见他回来。
他行了惯例的礼节:“郡主,行李都已准备妥善,明日一早便可启程回去了。”
“好。”她微笑望着他,用最寻常的语气问道,“伯言昨日去哪了?为何整日都不见你?”
“臣……”他流露出一缕不自然的迟疑,“其实也没什么,臣只是去祭拜了一位故人。”
“故人?”她不禁好奇,“你也有故人葬于庐江吗?”
“不瞒郡主,微臣去拜祭的,正是我的从祖父。”他顺着话往下接,未曾抬起目光,“陆康。”
“陆康?……”她疑惑轻念着,同时放在心上反复思量,“为什么我觉得好像在哪听过这个名字……”
“从祖父是昔日的庐江太守,深受庐江百姓爱戴,直到二十年前……”说到这他忽而打住,不想再说下去。
“二十年前发生了什么?”她俨然被吊住了胃口,迫不及待想知道后文。
“战乱祸及庐江,身为太守的从祖父率军镇守。”他心情愈发沉重,神情恍若僵住,“他拼死抵抗,在坚守两年之后,敌军还是破城了……”
她似乎并没有发现他和往常有什么不同:“他是战死的?”
“可以算是,也不算是……”越发逼近心里的某个禁区,他也越发地犹疑,可她既然问了又不能不回答,只能很小心地斟酌着字句,“祖父一生忠于汉室,一切威胁到汉室社稷的人都被他视为逆贼,袁术即是如此。”
“你的从祖父是被袁术所杀?”她完全意识不到这个话题该适可而止了。
“袁术借刀杀人,他不曾亲手杀死从祖父,而是派遣他手下的一员将领围困庐江城,从祖父费尽周折才把我和一些陆家的族人送出城,悄悄逃回吴郡避难,而他自己却……”提起那段家破人亡的记忆,一股悲怆哽住咽喉,“破城后一月从祖父就病故了……”
“那个攻陷庐江的将领是谁?”
当她问出这句,他蓦然语塞,仿佛能感觉到双唇在风里瑟瑟颤抖。
“你怎么不回答我?”她在身旁催促道。
他起抬头,看她的眼神意味深长:“郡主当真想知道吗?”
她目光肯定地看着他:“告诉我。”
“他叫孙策。”一字一字,他强撑着表面的平静念出口,“字伯符。”
“大哥……”她心陡然一惊,顿时觉得喘不过气来,脚下一轻险些站不稳,“不…不会的……”
“的确是他奉袁术的命令,阻断城内的粮食供应,战乱饥荒接踵而来,庐江城从此陷入水深火热。”看到她丢了魂魄的样子,他也很不好过,只觉得心像是被人一刀一刀地剜着,“陆氏宗族百余人,将近一半都是死于这场战祸之中……”
“我不信!”她近乎咆哮地斥断他,“你说的不是真的!”
他凝视她悲愤的双眸,内心是一片翻江倒海的苦涩:“难道在郡主眼中,伯言是那种信口开河捏造事实的人吗?”
“不是……”她变得慌乱无措,心里乱透了,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我只是…只是……”
“只是因为他是你大哥,你不愿相信是他助纣为虐逼死了我的从祖父,而我们……”他就那样一语中的地,道出了横亘在彼此之间最深的沟壑,“我们家族之间是有仇怨的……”
“为什么……”听他说得那么直接,她觉得心口好像在流血一般,生疼生疼。
“祸起庐江之时我十岁,从祖父走的时候我只有十二岁,从那以后我就承担起重建陆家的重任。”他转过脸,不忍再看她痛苦的神色,“复兴家族,那是九泉之下从祖父的期望,我不可以辜负他。”
“为什么……”她颓然望着他忧郁的侧脸,痛得撕心裂肺,“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些……”
“这个秘密埋藏在伯言心里很多年了,如今说出来,让郡主知道我的过去,是因为伯言心中有太多的渴望。”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的痛不比她少,“渴望与郡主敞开心门…坦诚相待。”
“坦诚?”嘴角挤出一丝难看至极的惨笑,她在不知不觉中又加重了语气,“你可曾想过眼前之人是否承受得起你的‘坦诚’!”
“郡主……”他微垂了眼帘,但还是没勇气转回去看她,“何出此言?”
“你应该清楚你现在的身份,我二哥是君你是臣,你是我孙家的臣子!”
“是的,伯言很清楚。”
她的故作强势,他的假意附和,一切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因而无可奈何。
“那你对我说这些,就没有考虑过后果吗?”稍作冷静之后,她冷漠问他。
“后果?”他也累积了足够的勇气转过身,视线重回她脸上,“郡主说的是什么后果?”
“既然孙陆两家是世仇,你就不怕我告诉二哥?”她想,说这话时自己的眼神一定是冷若冰霜,比刀刃还寒意刺骨,“他会治你个乱臣欺君之罪!”
“不怕。”
“你……”
他出奇的镇定,令她始料未及。
“伯言不是傻子,如果在伯言心目中,郡主是一个会出卖自己的人,那伯言宁死也不会开这个口的。”四目相望着,他目光不偏不倚直射向她,那种从容,能将她眼里伪装的冷傲一眼洞穿,“我敢说出来,就相信郡主不会这么做。”
“你凭什么相信我?”
虽然她嘴上这么问,心里却分明已经动摇了。
“不知道,只是心里有感觉,就是这么毫无缘由信得过郡主。”
话语一如眼神真挚,这回换做她无言以复了。
“郡主还记得来时在船上对伯言说过的话吗?”他温和的唇角忽而泛起一丝微弱的笑意,幽然垂下了眉眼,“如果说出那番肺腑之言,深深感动过伯言的人,如今却狠心想要置我于死地,那伯言也无话可说。”
又是一阵沉默。
“知道吗?”良久,她才终于开口,“你让自己冒了好大一个险……”
“伯言知道自己在冒险,但是决定了就不会后悔。”至此他算是彻底释然了,清澈的眸里风清云朗,“况且九年前我是应了主公之邀方来孙吴为臣,主公如此知人善任,理应对我的家世、底细,甚至是两家曾有过的恩怨都是了如指掌的。”
“来仇人的家族,对你的仇人俯首称臣到底有何居心?”虽然她眼里的他始终是个未解之谜,可这是第一次让她觉得,她仿佛永远也不能看透这个男人,“你想做什么?蛰伏,取得二哥的信任然后再伺机报仇吗?”
“报仇……”他低头想了想,脸上还是带着那种温润如水的笑容,“也许在年少轻狂,心里刚被埋下仇恨种子的时候,我的确有想过吧,可是现在……”
“现在又如何?”
“现在,伯言的心已经满了。”他笑着,回头望向她,“满得装不下仇恨了……”
她对如是答案显得有些措手不及,眼中闪现过一丝微怔:“你想说自己放下了?”
“初来孙吴时,伯言还在犹豫该不该放下,我深知人心里一旦被仇恨占据,就会错过世间很多美好的东西。可我自幼双亲亡故,一直是跟在从祖父身边长大的,从祖父对我有养育之恩,忘记这段仇恨就是不孝。”他转身向河对岸望去,望得很远很远,“曾经几度踌躇,自问效忠吴侯这条路是不是选错了?如果不是因为郡主……”
“因为我?”她有些受宠若惊。
“可以说,能够认识郡主,是伯言来此遇到的…最幸运的事……”说着,他又不自觉笑起来,她不曾见他这般心神陶醉过,“郡主的笑,郡主的忧,郡主的泪……有关郡主的一切,都是岁月里最动人心魄的美,有幸领略到这样的美景,还有什么仇恨是放不下的?”
止不住颤抖的心口,倏地涌出一股温暖的甘泉,只是一个短暂的黄昏,却让她经历了又是惊,又是痛,又是感动……种种复杂的情绪,交替刺激着她千疮百孔的心,令她一时很难缓和过来。
只是忽然地,觉得累了,她便茫茫然转身想离开。
“一边大义凛然说着要为从祖父尽孝,一边又为孙家的女儿放下了家族仇恨……”背向他走了几步又停下,却未转身,“如此矛盾和荒唐,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
“是很可笑,若是郡主想取笑伯言就尽管笑吧,伯言只希望郡主明白……”望着那重不肯回头,倔强的背影,他的一双目光渐渐凝成深情的温柔,“郡主值得伯言为她做任何事。”
她下意识侧过脸:“为我做任何事?……”
“对,只要是郡主希望的,就算再难,再险,再荒唐可笑,伯言都愿意……”此刻他的言语神态,是种不可扭转的笃定,“不惜一切地为郡主办到。”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这句话藏在心底煎熬了他多久。
作为听者的她,虽然并不能确定这句话代表了什么,但心弦当真是被深深地触动了,因此怔在了风里。
这是他的心声吗?
如果能早点听到,那一切都不会是现在的样子吧?
一场经年不断的相知,一句溢于言表的相惜,深埋在时光的罅隙里,迟来了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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