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尽卿生(GL)

作者:台晓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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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五章


      竟是在阎伽罗大难不死、悠然转醒六日之后,身为家姐的阎净梵,这才得以获准,与其亲妹面见。六日,她仔仔细细、点点滴滴,将伽罗自小到大的诸事回忆了个透彻,却依然不知,不知为何,自家本性不坏的小妹,会变作如今这等不可理喻的疯魔。自以为对她脾性了然于胸的,自以为顺了她的心意便可相安无事的,可人算不如天算,谁想那夜自己的闭门冷对,竟成了与润之今生的诀别。六日,本以为恨意会随时日消退些许,可当她一步一步,形单影只,走在幽暗阴冷的囚室密道中时,身旁明灭的烛火与耳边回响的脚步,却让她此刻分外孤楚。

      眼前,是点点红锈的墨色大门,透过门上的窗孔望去,门里,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黑得,仿似毫无生气。“死了?”眼见此景,门人登时慌了心神,一边手忙脚乱的捣鼓起那足有巴掌大的实心铁锁,一边仍不忘自言自语的嘀嘀咕咕,“明明早前还活蹦乱跳的,不会是回光返照吧!”死?明明早前恨意如斯,可当听及那扎耳的死字时,阎净梵却也情不自禁的忧心重重。大门甫开,便心急火燎的一头扎了进去。吹亮壁上火把,瞥见榻间白影,人就这么一动不动侧身蜷着,似极了多年前雪夜里冻僵濒死的小伽罗,颤巍巍探出手指,朝塌间人颈上循去,犹未及前,一双臂膀,不知何时,竟已环上她的腰。便听得身后传来闷闷不悦的柔语,“六日,姐姐竟是花了足足六日,才肯来呢。”语气如昨,恃宠而骄,可昨朝,润之依旧好好的…今时,身为罪魁祸首的你,怎能摆出一副没事人模样,依旧故我?

      跟前人云淡风轻,仿似韩润之于她无足轻重,这般做派,又如何不激得阎净梵恼恨交加。未及深想,从心而动,反手一记耳刮子,甩得响声震耳。可被打之人,却是笑了,挂着鲜血的唇角微翘,笑得从未如此由衷。她笑,她愈恼,恼她的不知悔改,仿似无端取人性命于她不过尔尔。她看,不肯错漏分毫,仿佛想错开皮囊,扒开筋骨,看看跟前人的心,是否还是当初赤诚的那颗。她看,她回看,眼角一抹青黛上,星眸里隐有流光柔动,直盯着她浑身不自在。她退,她向前,直至将她逼到退无可退,直至抬臂将她困在了墙角。渐近,渐近,近到唯有咫尺之距,近到二人呼吸相闻,分明一模一样一张容颜,可内里却似变了个灵魂般,气息陌生得令人陡然警醒。两人双眸,不知对峙了多久,便见得跟前人扑哧一声调笑,语带戏谑的退开身去,“姐姐,还是如此经不得玩笑呢。”一语说完,漠然转身,忽又偏头侧首,垂下的乌发遮了半张白脸,唇角分明是笑着,可眸子里,却满是哀伤,“可是那韩老儿使你来的?”半天不得回答,便又自顾自说开了去,“想来也对,如今姐姐,该是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心里,恐是早已将伽罗凌迟了千遍万遍。”说着说着,语声渐低,分明苦涩至极。

      若在以往,若在韩润之未死的以往,阎伽罗压根无需刻意,哪怕伽罗只有点滴,点滴的伤情,阎净梵定会如飞蛾扑火般,将她护在身下。可此时此刻,那身怀六甲的美妇,只想劈头盖脸的对着自家惺惺作态的小妹恶言相向:原来你还明辨是非,原来你还未疯未傻,可为何,偏还要刻意为之呢?积蓄多时的恨铁不成钢,终是化为句句狠戾的言语刀,“阎伽罗!爹爹娘亲当初是如何教你做人的。我阎家人,滴水之恩,从来涌泉相报。可你呢?”言至末字,竟已咬牙切齿、双唇发颤,“你口口声声,说此生挚爱一人,可当姐姐忍痛割让的时候,你是怎么对他的?他虽于你无男女之爱,可多年来,他待你如亲人。你又怎么,就下得去狠手呢?”见她依旧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愤恨至极间,阎净梵一个箭步杀上前去,十指扣紧她的的手臂,直捉得青筋暴起,指节泛白。“你说啊。你倒是给我说个不得不的缘由啊。你倒是给这十恶不赦的罪行找个身不由己的借口啊。”

      话至此时,阎伽罗这才抬首,缓缓,慢慢,仿佛头颅千斤重,仿佛这一抬便将万劫不复。竟是哭了,哭得像个挨了莫大委屈的孩童,双唇嗫嚅,几度张嘴,本以为话语行将破口而出的,却又被一排银牙狠狠的咬住了双唇,分明欲言又止,分明实有苦衷,却还在与心做对,不愿降服。她哭,她也哭,哭着,哭着,情不自禁松了的指尖,竟已化作温暖的轻抚,似在无言的安慰与鼓动着。本以为,会奏效的,可当颊边冷不丁的冰凉袭来,阎净梵这才发觉,眼前人竟是捉住了自个一缕叛逃的青丝,眼带柔光的将它掖到自个的耳后。霎时,僵直了身子,这动作虽亲昵,于她姐俩,过往千次万次,早已稀松平常,为何这回,偏地,生出些莫名的不同来?

      “姐姐,可知晓,动情这事儿,从来身不由己吶。初始,你远远的看着,便会心满意足,她微笑,你展颜,她哀愁,你痛心。可慢慢的,你会不自觉的越站越近,近到生出些邪恶的私.欲来。你会斗不过它,日渐势微,进而开始时刻找寻起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借以劝服自己。你会对自己说,她的愉悦,只有你能给。你会恨,恨所有谄媚她的人,恨他们的痴心妄想。当有一天,你忽然发现,有人竟先你一步抢走了她的心,姐姐,你会如何?”

      不知是否早前的异样,搅乱了她的心神,这番话听来,更像打了一出已然有解的哑谜,只这答案,若即若离,自以为抓住,张开掌心,却又是一场空欢喜。“可伽罗,终究还是痛下杀手了呢。我若无法企及的,别人又怎可轻易得到。话我丧心病狂也好,道我猪狗不如也罢。这辈子,若能重活一次,伽罗照旧不会心慈手软。”一字一句的铿锵说完,竟哧哧的笑了。

      啪,啪!两声脆响,依这阵仗掂量,手劲不比方才软上几分。只这回,被呼巴掌的并不是那薄如纸片的阎伽罗。只见囚室当心,那身怀六甲的美妇,正中邪一般的挥掌自戕,一下又一下,竟是毫不手软。“列祖列宗在上,今时阎氏伽罗之罪孽,实乃吾阎净梵失职,幼时未有尽到长姊之责,后至及笄之年,竟又疏于管教。若要咎罚,九代长女阎净梵愿一人承担。只求祖宗庇佑,让她茅塞顿开,幡然悔改。”红了脸颊,破了唇角,欲再发力,却被来人锁了个满怀。她挣扎,可眼前这磕得慌的排骨,却似黏人的狗皮膏药,虽眼看已然有出气没进气了,却是她死命甩也甩不脱的。

      一席话,道得是鞭辟入里、闻者动情,可哪想身后人竟是瞬时爆了脾气,“哧,列祖列宗…当年洪水泛滥时,他们在哪…当年病入膏肓时,他们又在哪…当年被逼至崖边时,他们又何曾回应过我卑微的祈请。”说至此时,早已通身微抖,“悔改?我又有何可悔,有何可改!这人世,从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又哪里有什么仁义道德。”忽又,凑近了她的耳廓,低声浅语,暗隐哭腔,“我该悔的,是选错了时辰,投错了人家。千次万次,伽罗曾想,要是,我不姓阎…那!该有多好…”

      容得了她忤逆,忍得下她狠毒,却在她大放厥词背弃祖辈时,压塌了阎净梵心上最后一根崩了许久的情弦。怒焰蒙蔽了眼儿,怒火烧烫了心儿,仿佛神魂游离天外,如今掌控这身子的已然不是那个端庄贤淑的阎净梵。一条白裢,刚劲如鞭,如骤降暴雨,噼里啪啦一股脑倾盆而下,丝毫不给那挨笞之人脱逃之机。说到脱逃?却是好笑!如今这弱不经风的阎伽罗又哪有能耐,逃得出灵柩坞大师姐的看家武技。这动静,直听得室外门人毛骨悚然,没想,四派同盟,四个半百老儿奈何不了的阎伽罗,竟是在自家亲姐这儿受了偌大的皮肉之苦。本以为,气头上抽个两三下也就雨过天晴了,可这雨,愈下愈急,竟俨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他倒是乐得大师姐为民除害,替灵柩坞清理门户,替大师兄一血前仇,可此时此刻,这人,却还死不得。不情不愿,干咳了几声,是提点,亦是警醒,没想,还真管用。

      囚室里,被一语惊醒的阎净梵仿才回魂,呆若木鸡的盯着眼前那血迹斑斑、一动不动的人影,怔忪半响,臂腕一软,终是散了带血的白裢。“可有备着的创伤药?”偏头朝着门外怅然发问,言语间的失意,吓得门人屁滚尿流、有求必应,阎王开恩!阎王开恩!这祸害的命现下还索不得。一面碎叨,一面递药,转身走人,行出门前,还不忘对着那地儿上半死的杂碎,一阵幸灾乐祸的腹诽,一阵求爷爷告奶奶的保佑。

      而阎净梵,面色依旧如常,只胸间大开大阖,任谁都看得出方才定是使了十成十的气力。随心弯腰,似忘了自个有孕在身。却碍于已近临盆的小腹,动作不能,最后只得退而求其次,软身侧坐在地。似见不得那沁血的白裳,竟急匆匆的扒拉起开。不多时,便将那排骨扒得个赤条条、坦荡荡,借着摇曳的火光,只见原本白得发青的背上,横七竖八,密密匝匝,布满泛着血点的红痕。

      当中一条,尤为扎眼,虽不算深,虽不算粗,但较之其他,它委实太长太长,似极了一条肥硕的百足虫,自腰际爬上,沿着背心,直至蹿入那皮包骨的肩头。肩头!伽罗的肩头,何时何地,竟招来如此碍眼的疮疤,在周遭滑如凝脂肌肤的衬托下,惹得人只想伸指,狠狠的将它磨平。不知不觉间,指尖早已勾勒起它的轮廓,指腹竟已感知着它的坎坷,一分一寸,不愿错过,划至末尾又遇开头,这疤竟是一个将满未满的残月。这月儿虽不能言语,但却似有满腹故事想与她说,似懂非懂间,风驰电掣的抽回了手,惶恐莫名的一股脑将药粉往背上撒了个遍。踉跄着奔出门去,倏又顿住,挂心起方才伤药抹得是否适宜。银牙厮磨唇肉,左思右想,却还是一路不回头的逃开了去,只不忘路上,寻了个时机,嘱咐起某个尚算自己心腹的师妹,记得捎带些干净舒爽的换洗衣裳,末了更似轻描淡写的添了句,“若她问起,就话昏迷后事,为你一手包办,与我无关。”

      从囚室到别苑,远不及天涯海角之距,不过短短数里,可阎净梵却足足走了三个时辰,直至心不在焉的撞开闺门,这才发现,这一走,竟是从黄昏走到了入夜。神情恍惚的燃亮了烛火,行尸走肉的绕过雕花屏风,行将卸了全身戒备,掬水净面,却瞥见锃亮的铜镜里,榻上褥子,显是换了个整理之法。此景入眼,登时思虑万千,有人来过,不是明目张胆的盗匪,亦非伺机暗袭的贼人,竟是以一种心有灵犀的障眼法,唯想对这褥子的主人捎个暗话。果不其然,伸手一探,一截拇指长短的卷轴应验了阎净梵的揣测,将信将疑的打开,其上唯有寥寥几字,明日午时三刻,有间堂、上乾房,人命关天。

      有间堂,顾名思义,算是江湖上最有间的地方,九九八十一房,依周易卦象布设,房房各有入口通路,且随天时地利而变。如此,其间之人老死打不了一个照面,其间谈说之事儿仅止于天知地知。因而,约在有间堂,意图不言自明,且上乾房,非江湖中有权有势者不能据之。这人,究竟是谁?这关天的人命,又关乎哪个将死之人?这约,赴还不是赴?不过踌躇片刻,竟见得卷轴上,方才那清晰可见的暗语,一横一竖渐渐消隐,可不就是三十六洞引以为傲的无字天书么。晏新蝉?出乎意料,却又理所当然。忽而,倒生出些迫切的会面之心,毕竟,若是以事实相论,这一年,三十六洞当家大小姐,与伽罗之干系,可谓千丝万缕,就算比之她这一母同胞的家姐,竟是还要亲近许多。难得当面对质之机,阎净梵又怎会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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