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之吻

　　“咳！咳咳咳——！”
　　沈惊澜是被自己剧烈的、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呛咳惊醒的。
　　喉咙和气管里火辣辣地疼，充斥着灰尘与某种焦糊的气息。
　　他猛地从冰冷坚硬的地板上撑起上半身，胸腔剧烈起伏，每一声咳嗽都牵扯着全身无处不在的酸痛和内脏的隐痛。
　　意识回归的瞬间，首先感受到的是光线。
　　不是镜中世界那种均匀、压抑、死气沉沉的灰色天光，也不是黑暗殿堂里那种邪恶的、吸收一切的漆黑。
　　是温暖的、带着晨间特有的清新与活力的自然光线，从熟悉的窗户方向照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斑。
　　紧接着，是声音。
　　窗外清脆悦耳的鸟鸣，远处街道隐约传来的、充满生活气息的车辆行驶声，甚至楼下偶尔响起的、邻居开关门的轻微响动……这些平日里最寻常不过的声音，此刻听在耳中，却如同仙乐般悦耳、珍贵，充满了真实世界的勃勃生机。
　　他立刻，几乎是本能地、猛地转头，向身侧看去——
　　顾昭就躺在他身边不远处，依旧昏迷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安静的阴影，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唇上毫无血色，呼吸轻浅得几乎难以察觉。
　　他穿着那身进入镜界前的单薄睡衣，此刻沾满了灰尘，显得更加脆弱。
　　但，他在这里。
　　真实地，在这里。
　　沈惊澜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跳了一下，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到几乎让他窒息的庆幸与后怕，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强行维持的冷静。
　　他几乎是连滚爬地扑过去，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探向顾昭的颈侧。
　　指尖传来微弱的、但稳定而真实的脉搏跳动。
　　温热的。
　　活的。
　　“顾昭……顾昭！”沈惊澜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他轻轻拍打着顾昭冰凉的脸颊，呼唤着他的名字，语气里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与哀求。
　　似乎是听到了呼唤，又或许是终于从深度的消耗中缓过一丝气。
　　顾昭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如同破茧的蝶翼，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初时，那双总是清澈温润的眸子里，还残留着一丝未散的迷茫、恍惚，以及属于镜中世界的空洞余韵。
　　但很快，焦距慢慢汇聚，映入了沈惊澜那张写满焦急、担忧、胡茬凌乱、却无比熟悉、无比真实的脸庞。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确认。
　　难以置信的确认。劫后余生的狂喜。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成……成功了？”顾昭的声音微弱得像气音，干裂的嘴唇翕动，每一个字都耗费极大的力气，眼中却慢慢亮起微弱却真实的光彩，“我们……真的……回来了？”
　　沈惊澜没有回答，他一把将顾昭紧紧、紧紧地搂进怀里，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他的脸深深埋在顾昭的颈窝，贪婪地、颤抖地呼吸着那属于顾昭的、混合着淡淡药草清香和灰尘气息的、无比真实的味道。只有这样切实的触感、温度与气息，才能一点点驱散他灵魂深处残留的、关于那片灰色虚无世界的冰冷与绝望。
　　“嗯……”良久，沈惊澜才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带着浓重鼻音和不易察觉哽咽的闷哼，手臂收得更紧，“回来了……都结束了……”
　　两人在地板上相拥了许久，直到晨光渐渐变得明亮，直到身体的剧痛和虚脱感再次鲜明地提醒他们现实的存在。他们才慢慢分开，互相搀扶着，极其艰难地挪到床边坐下，开始检查自身的情况。
　　情况……很糟糕，但也在预料之中。
　　沈惊澜感觉自己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经脉空乏刺痛，内腑隐隐作痛，那是力量透支和承受冲击的后遗症。
　　体内那股新生的白金色力量并未消失，但如同耗尽的油灯，只剩下一点点微弱的火星在深处沉睡，需要很长时间的温养才能恢复。
　　太阳真火的本源更是受损严重，短期内恐怕连一丝火星都逼不出来。
　　顾昭的状况更侧重于灵魂层面。头痛欲裂，精神力枯竭，意识像是被撕碎后又勉强拼凑起来，稍一集中思考就眩晕想吐。净化灵光同样消耗殆尽，那缕构建了通道的本源灵光更是永久性损失，对他的能力可能造成不可逆的轻微削弱。但奇妙的是，他的“色彩感知”能力似乎发生了一些难以言喻的变化，虽然现在无法动用，但他隐约感觉，似乎……更“深”了，与某种本源的联系更紧密了。
　　外伤倒是相对轻微，只有一些磕碰淤青和皮肤上细微的、正在缓慢愈合的能量灼伤痕迹。
　　但无论如何，他们活下来了。并且，成功封印了墨渊。
　　沈惊澜的目光，缓缓移向工作台。那面引发一切、最终也成为他们归途“钥匙”的青铜古镜，依旧安静地躺在那里。镜面灰暗，古朴，布满了铜绿和历史的痕迹，再也感受不到丝毫的能量波动与邪异气息，彻底变回了一件真正的、普通的、年代久远的古物。
　　仿佛之前那一切惊心动魄、生死轮回，都只是一场过于逼真、过于漫长的集体噩梦。
　　墨渊的威胁，似乎真的随着镜界的崩塌与他核心的被封印，而暂时解除了。“暂时”这个词，是两人心照不宣的共识，源于墨渊最后那恶毒的诅咒烙印，但他们选择将这份隐忧深埋心底，先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劫后余生的平静。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几乎是在昏睡与半昏睡中度过的。身体和灵魂的自我保护机制启动，让他们大部分时间都陷入深沉的睡眠，缓慢地修复着可怕的损耗。
　　沈惊澜凭借顽强的意志力，在每次短暂清醒时，会强迫自己喝些水，吃点流食，然后帮同样昏睡的顾昭擦拭、喂水。
　　三天后，他们才勉强能下床，扶着墙壁在室内缓慢走动。通过各种谨慎的渠道（电话、网络新闻、沈惊澜动用最后一点人脉旁敲侧击），他们陆续确认了一些消息：
　　城市里之前零星出现的诡异灵异事件，在他们回归后的第二天起，便迅速平息、消失，再也没有新的报告。仿佛那股无形的干扰源被突然掐断。
　　博物馆那件新出土的玉琮，能量波动莫名稳定下来，不再对研究人员产生影响，被列为普通文物收存。
　　林晓芸的母亲打来电话（顾昭之前留给她的联系方式），声音里带着哭腔，却是喜极而泣——林晓芸在昏迷一天后突然苏醒，虽然身体依旧虚弱，神志却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清醒、稳定，甚至能断断续续回忆起一些片段，医生说这是惊人的好转迹象。
　　街坊邻居间偶尔议论前几天奇怪的天气和短暂的断电，但也只是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生活很快恢复了往日的节奏。
　　一切，似乎真的都在朝着好的、平静的方向发展。阳光驱散了阴霾，生活回归了它本来的、略显琐碎却无比珍贵的轨道。
　　又是一个傍晚。
　　　夕阳的余晖如同融化了的金子，慷慨地泼洒在“惊澜书店”门口的台阶和梧桐树叶上，将一切都染成温暖而怀旧的橘红色。沈惊澜和顾昭并肩坐在干净的台阶上，身上裹着同一条厚厚的毛毯，手里捧着沈惊澜勉强煮出来的、味道依旧不算好但足够热乎的姜茶。
　　街上是归家的人群，自行车铃声清脆，孩童的嬉笑打闹声随风飘来，食物的香气从邻家的窗户里隐约传出。平凡，喧闹，充满烟火气。
　　顾昭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感受着身侧人传来的、稳定而令人安心的体温，还有毛毯粗糙却温暖的触感。
　　许久，他忽然轻声开口，打破了这舒适的宁静：
　　“还记得……你之前问过我的问题吗？”
　　沈惊澜从远处收回目光，转头看他，眼中是夕阳柔和的光晕：“嗯？”
　　“关于我……‘蓄谋已久’的接近。”顾昭转过头，眼神清澈见底，如同被晚霞洗净的湖泊，坦诚地映着沈惊澜的影子，“一开始，确实是因为家族的责任，因为那本沉重的族规，因为那份跨越了百年的、仿佛刻在血脉里的‘债’。我研究你，接近你，最初的目的，并不纯粹。”
　　他顿了顿，握住了沈惊澜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凉，却带着坚定的力量。
　　“但后来……”顾昭的声音变得更轻，却更清晰，每一个字都敲在沈惊澜心上“是因为你就是你。是那个会在雨夜跑遍半条街，只为给我买一盒热牛奶，回来时浑身湿透却先把焐在怀里的牛奶塞给我的沈惊澜。是那个明明自己讨厌甜食到了极点，却会默默吃掉我每一次兴致勃勃尝试、结果总是失败的手工饼干，然后板着脸说‘还行’的沈惊澜。是那个自己一身是伤、满心灰暗，却总想着把仅有的温暖和光明都留给我、把我牢牢护在身后的沈惊澜。”
　　他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红，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笑得无比温暖真实：
　　“这份心意，这份选择，早已与宿命无关，与债务无关。只是因为，你是沈惊澜，而我是顾昭。仅此而已。”
　　沈惊澜静静地凝视着他，夕阳在那双总是深邃锐利的眼眸中投下温柔的光影，软化了一切的冷硬与棱角。
　　他反手将顾昭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温热粗糙的掌心，然后抬起两人交握的手，在顾昭微凉的手背上，印下一个轻柔、缓慢而无比郑重的吻。
　　那吻里，带着硝烟散尽后的余温，带着劫后余生的珍惜，带着无需言说的深刻情感。
　　“我知道。”他低声道，声音低沉而醇厚，如同陈年的酒，“从你一次次明明害怕得要命、却还是不要命地挡在我身前的时候；从你明明能‘看见’我身上所有的不祥与危险，却依然对我笑、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他顿了顿，看着顾昭那双映着霞光与自己倒影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同誓言，又如同陈述一个早已认定的真理：
　　“顾昭，无论起始是阴谋还是宿命，无论过程有多少算计与挣扎，只要结局是你就好。”
　　暮色渐沉，天边的橘红被深邃的靛蓝与紫罗兰色温柔地取代。街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晕，与尚未完全褪去的天光交织在一起。
　　人间烟火，在暮色与灯火的交织中，缓缓流淌，平凡，真实，珍贵得让人想落泪。
　　他们依偎在一起，肩并着肩，头靠着头，如同两棵在狂风暴雨、雷霆烈火中并肩挺立过来的树。
　　他们的枝叶或许伤痕累累，他们的根基却已在无人看见的泥土深处，历经劫波，缠绕得比任何时刻都要紧密、牢固、不可分割。
　　未来的路或许还很长，或许还会有未知的风雨，或许墨渊的诅咒并非虚言，或许宿命的轮回并未彻底终结……
　　但只要此刻，这个人就在身边，呼吸相闻，体温相偎，掌心相贴。
　　那么，未来如何，便不再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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