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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5 章
雪下了三天三夜,好重。
南愿长老终于发现山上少了个人,一路循着断断续续的气息找过来,只看到个浑身泛着黑紫色、几乎活生生冻硬的小孩。
可她似乎感觉不到冷,安静地蜷缩在两具骨架间,默默盯住正对面的山壁。
那里有一行剑气留下的字。
长老所有的安慰都堵在胸膛,半晌叹了口气:“……连星啊。”
声音在山洞里回荡几圈,直到重新归于沉寂,没有人应声。
他皱皱眉,走近几步坐到山壁旁,抬头和她一起望着那行门规:“你知道他们的身份了吗?”
不等她回答,南愿接着道:“甲戌和乙未都是死士,隶属“蝠翼”,是灵墟界中最顶尖的那批。他们平时伪装身份正常生活,如果到了需要透露的那天,就是该赴死的时候了。”
张连星很久没有说话,乍然开口只吐出几个气音,缥缈地回荡了一圈又一圈:“……谁要他们死?”
尸骨上密密麻麻全是白痕,她在自己的骨头上见过,那分明是被生啃出来的牙印。
弟子们只说“魔族重创”……原来是用他们惨死换的。
长老沉默许久,像所有接不上话的长辈一样徒劳地转移话题:“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张连星的视线没有挪动半分,同样的话再次脱口而出:“我长不大。”
可她死不了。
“列星随旋,日月递炤。”
山壁上的门规足有十寸深,连同已逝之人的灵力一起刻进胸膛,似乎有人早料到这一天,特意封存在这里留给她。
她恨,却又不知该恨谁——
分别来得太仓促,为人尚且懵懂,还没学会怎样面对人间。
南愿想先把人哄回去,奈何磨破了嘴皮子也没得到她半点反应。
被无声拒绝的长老彻底没了法子,捋着胡子想了半天,哄劝道:“我知道你难过,可总要带他们回去安葬,对不对?他们提过好几次,夸你天资聪颖、心思灵巧,尤其甲戌——就是你的奶奶,希望你能好好修炼,将来成为灵墟的骄傲。如果惦念他们——”
“院子里那棵银杏树……你想不想一起挪去云山?”
骗子。
奶奶分明希望她保护好自己,才不在乎什么骄傲。
可是看着那行咒言一般的绝笔,种种情绪山崩海啸般掠过,再抬起头时,眼底暗沉,空茫地发出个沙哑的单音:“……想。”
两人的尸骨是张连星亲手入殓的。
那天之后,她按部就班地生活、修炼,惶然不知该如何活下去,浑浑噩噩过了几年,才真正接触到所有真相。
那根本不是什么任务。
作为死士,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活着回来,但正因为他们以身为饵,才使得之后的围剿格外顺利,灵墟界因此稳定了好久。
“我们不能一直陪着你。”
她站在日光下,看着“蝠翼”富丽堂皇的大殿,眼前一阵阵发黑,终于懂了奶奶隐晦的告别。
“什么人!胆敢擅闯蝠翼——”
“哪来的疯子!拦住她,快拦住她!!”
“快报头领!”
张连星不过半步元婴的修为,暴怒外泄的灵力却破坏性极大,一劈一砍间,直接掀了蝠翼的屋顶。
她灵巧地穿梭于密密麻麻的攻击中,没躲过的也不在意,眼里只有泄恨,哪怕飞溅的碎片扎进血肉、半个身子都泡在血水里也停不下来,偶尔飞出道余波,直将苍空劈去半边。
转眼间,这座建在尸骨上的庄严大殿被荡为平地。
灵力过度消耗之后是天旋地转的头晕,张连星半捂着脸,烧得通红的眼环视一圈,迎着虎视眈眈的人们,微微笑了一下。
她毕竟孤身一人,等南愿长老接到消息时,赶到的蝠翼头领已经穿了她的锁骨,正扯着粗铁锁链把人拖下长阶,一路的血痕往死牢延伸:“小畜生,敢在老子的地盘撒野,老子让你骨头渣都留不下!”
“老庞!哎呀我的老庞——”南愿长老急忙上前,险险按住他青筋暴起的手臂,“手下留人!这孩子是我领回来的,有什么都跟我说!”
失血过多的人意识是模糊的,只隐约听到长老周旋许久,答应了不少条件,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劝得头领放人。
“连星啊,还醒着吗?”长老提起一边袖子,擦了擦她被血糊住的双眼,“下次可别这么冲动了,咱们回去?”
身为当权者,用两个死士换取一段时间的安稳不过是权衡后的取舍,可她只知道自己的亲人受人指派而惨死。
可若是因此向灵墟高层复仇,不符合大众认知里的“公理”,不符合那帮人嘴里的天下大义,反而会让本是英雄的两个人背上骂名。
她已经懂了许多,也明白远道而来的南愿长老为的不是她,而是她的身份。
张连星仰躺在血泊里,捂了捂肩上的血窟窿——明明该是冷冰冰的地面,为什么会有和她一样的温度呢。
真恶心啊。
脸上却缓缓扯出个笑:“好。给您添麻烦了。”
然而这口气憋在心里死活咽不下去,恨得她吃什么都像在咀嚼亲人的尸骨,呼吸都仿佛带着山洞里的血腥气,纠缠得心火燎原,每日每夜不得安寝——
“你看不顺眼,要么让自己的眼睛反着长,要么就让灵墟界顺着你来。”
彼时的千机阁刚刚易主,接任者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听说她砸烂“蝠翼”的壮举前来结交,没想到撞上一张要死不活的脸,于是顿感无趣,侧坐在窗沿幽幽道。
灵墟势力盘根错杂,这话简直是无稽之谈,张连星注视着指尖狂躁不安的雷光,看也没看这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主:“盛阁主说得轻巧。”
盛清略一挑眉,意有所指道:“这有什么难的,推翻了事。你们云山不是讲究日月递炤吗?日月暗了,那就换新的来。”
长睫一抖,张连星突然愣了愣。
窗边那人似乎并不觉得说了什么悖逆的话,见这块冷玉终于看向她,戏谑地回了个笑:“就知道你有兴趣。”
既然日月皆有晦,不如自己来做那日月。
鲜血流不尽,机缘巧合之下得到的永生没有那么珍贵,足够供这该死的大义挥霍。
那天之后,张连星变了好多,从红着眼眶缩在尸山角落到面不改色踏过血海,仅仅不到三年。
偶尔实在撑不住,就踉跄着爬上后山,倚着亲人的墓碑休息片刻——
那碑的背面刻了一半自己的名字,原本邢易要抹去,她没舍得,没想到反而是他们先用上了。
等南愿长老发现不对时已经晚了,趁着午间,把七天吃了两顿饭的人按在桌前,无可奈何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太过冒进有伤根基,于将来的修炼百害而无一利。”
被说教的人早过了情绪上脸的年纪,闻言十分好看地笑起来,眼底鎏光初现:“长老怎么这样说,我很好啊。”
没有人帮她调整长相,没有人为她庆生,时间一年年过去,她的一切封存于那个冬天,果真再也没有长大。
既然如此,将来又有什么用。
南愿长老很忙,刚盯着吃了几口就有弟子来请,只得起身,临走前看一眼她背后伶仃的蝴蝶骨,唉声叹气地叮嘱:“多吃点啊,瘦了他们要伤心的。”
关门声空旷地响起,砸得心里撕开一个空洞,张连星放筷的动作一顿,僵在半空。
像是终于后知后觉,几年之后被猛地戳痛了心窝,一脚跌进没有他们的人间。
半晌,一滴泪珠砸进碗里,紧接着眼前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了。
原本清淡的饭菜加多了盐,张连星却突然有了胃口似的,混着眼泪扒了两大口,向来喜甜的人硬生生吞了半碗咸水饭。
落下的泪像是被榨出的生命,还未盛放就已经渐渐枯萎,只剩下干枯笔直的脊柱,可有可无地支撑着。
又猛然记起奶奶曾经的叮嘱,牵起一边嘴角,将刚才不知是晦气还是祝愿的话轻轻吐出去:“……呸。”
接任尊长那天,张连星抵着血战一晚之后胀痛的太阳穴,在各方惊恐的视线中扬起嘴角,当场遣散所有死士,曾经把她当畜生拖在地上的头领更是当场毙命。
如果一定要牺牲一部分人,自己可以作为那个替代——她答应过奶奶的。
心中的暗火扑不灭,癫狂地将躯壳蛀蚀一空,她索性杀去边境,单枪匹马挑翻几个血债累累的魔寨,却又将未伤人命的轻轻放过,从不越界。
“她哪里有半分尊长的样子!”
“这样得罪魔族,就不怕将来不得善了!那几个大族不缺拥趸,一旦发难,谁能守得住边境!”
“如此激进,千百年来的规矩全被她糟蹋,根本就是放肆!”
盛清抬手,拦下几个耐不住性子的小辈,波澜不惊道:“魔族烧杀抢掠、抓人族弟子当修炼材料的时候,倒是没见几位长老如此义愤填膺。”
“不如这样,下次魔族作乱也别让天声奔波了,长老们心怀苍生且见地颇丰,想必平息小小事端不在话下。”
年纪稍轻的弟子早就看不惯这等迂腐做派,平日里耳濡目染,被张连星天不怕地不怕的做事风格带得胆子奇大,当着众长老的面连连应声:
“弟子觉得有理,有理啊!”
“仁义道理弟子们早已倒背如流,不知什么时候能见见合体期大能的英姿?不然空有一身修为却无处施展,长老们也憋屈不是。”
“从没见诸位长老们入过世,能不能找到魔域的门都难说,这万一哪天打起来,岂不是让魔族看笑话?弟子们也是为宗门考虑啊!”
千机阁善毒善机巧,一般门派轻易不敢得罪,因此盛清不用拐着弯骂,盯着那几个愤愤的老者直言道:“本事不如人,这么多年也不得人心,风凉话倒是一句接一句!有背后嚼舌的时间不如下山跑跑圈,把你们一身肥膘减减,也算是为人族的脸面出一份力了。”
已经回来有一阵的尊长站在门口,苦等许久也没等到进去的时机,听盛清正骂得开心,想了想,索性转头回去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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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烁烁,烁烁?怪了,怎么还不醒……”
换作平时,张连星绝对能赖床到天荒地老,可一声声呼唤不紧不慢,安稳地守在身边,听得她鼻尖突然有些酸。
她呼出一口气,缓缓睁眼。
“军团那边进展顺利,通行牌已经送过来了。”邢易支着腿坐在旁边的检查床上,指指她脑袋下被叠成了个方块的外套,“再不醒,你哥我都要炸研究所了。”
“用实验员的烧杯炸?”张连星笑出几道气音,抽出充当枕头的衣服递过去,自己懒腰伸到一半,又马上龇牙咧嘴蜷成一团,“胳膊好酸,你是不是趁机揍我了。”
邢易磨着后槽牙抖开外套:“嘿,我发现你现在是翅膀硬了,要揍你根本不用趁机——”
“哥。”
张连星翻了个身,脸颊肉被挤得微微变形,抬眼望过来时,竟然和幼时有一瞬间的重叠:“我要吃绿豆酥饼,一整锅的那种。”
邢易比她早醒很久,这会儿已经将两个人的随身物品整理妥当,听了这话猛然意识到什么,沉默半晌,拍拍她的脑袋:“回家就做,一整锅都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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