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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家家家家(冷眼旁观,覆水难收)
出租房破旧拥挤,下铺一翻身,床就要散架,“吱咛吱咛”直叫屈。上铺的宋翩睡得浅,时常惊醒。惊醒后睁着眼,看晃动的天花板,只当是去祈雨的马车上。
小有名气之后,他手头不再拮据,第一件想到的便是换住处。他愿意为睡一个好觉,付出过半薪资,也需要睡一个好觉,才有精力应对训练和表演。
如今有了踢掉鞋就能爬上的床,有了固定的角色,渐渐有了为他而来的观众,有以他名字为宣传的海报。将来也定会有别人无法复刻的代表作,有为他而排的专场。
一切美好迎面撞上来,年轻的宋翩,憧憬着无限广阔的未来,没有丝毫惶恐。
梁写林脸上的愉悦,从内而外散发。他忆起随父母搬到新房,小小的他也掩饰不住喜悦。哪怕父亲独占一间当做书房,他还是能拥有只属于自己的卧室,也第一次有了可以主动关上的门。
虽然父亲会威严地勒令他,不能总待在里面,但母亲会欣然答应他,绝不闯入少年人的“秘密小屋”…
“你去,给我拿过来!”孔奔翘起腿指指不远处茶杯,当着一众人的面,冲梁写林大喝一声。
场记和摄影被吓了一跳,扭头看过来。梁写林回神,抓过杯子,不以为意地掀开杯盖,脸顿时揪成一团。
“喝的什么?一股怪味。”
“净放屁!”孔奔跳起来,又掐紧嗓子笑一声,“这可是你谢老师那儿蹭来的水金龟!”
梁写林看向孔奔眼角笑纹,说道:“我去添点热水。”
孔奔一哂:“让你拿来就拿来。”
梁写林回:“这么大年纪了,还喝凉的。”
自从拍摄地从学校换到棚里,离家就更近了。偶尔进度顺利,梁写林晚上会选择回去住。
车刚拐进路口,远远瞧见季柏峥跨下台阶。梁写林一路好奇尾随,竟到了医院。
季柏峥快步走向一间病房,和警卫短暂交流后,才被允许进入。
梁写林靠在楼梯口,紧盯房门。房里死寂一片,他竖起耳朵也听不到丝毫动静,片刻后,突然传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咆哮。梁写林不假思索,抬脚就朝房间走。
“你这样进不去的。”
一个消瘦的女人,身着黑色毛呢大衣,羊绒衫领口绣着一朵不起眼的银莲花。她静立在旁边,梁写林因为刚刚过于专注,竟没有注意到她。
“您是?”
“想进去,就跟着我。”她转头看过来。
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睫毛垂下眼尾挑起,几乎是一瞬间,梁写林确定了她的身份。
庞欢接到电话的时候,正给狗擦泪痕。十几岁的狗,算得上高龄。没有了幼年时的可爱,也不再活泼好动,还经常因为不愿走路,需要同样上了年纪的庞欢抱着。
不少人劝她——“一只狗而已,扔了就扔了。”
庞欢笑笑,这只不离不弃的小狗,给她带来的慰籍,外人怎么会懂?
她表面冷淡得不可理喻,拒绝前来医院签字,但短暂思考后,决定与季景嵘见一面。
“您认得我?”梁写林问。
“就是你,让庞束在我耳边抱怨了小半年,”她把手臂抬起,示意梁写林,“你扶着我,不要说话。”
梁写林小心翼翼地托着庞欢,庞欢看似羸弱地靠着他。他不清楚为什么季景嵘的母亲会帮他,也许是把他当一个进屋的借口,也许是拿他当做面对季家两兄弟的缓冲。
病房里,季景嵘虚弱地躺在床上,皮肤苍白,眼窝凹陷。他用监狱车间里松动的锈片,划开了大腿动脉。对毒的依赖使他身体日渐虚弱,高烧不退伤口难愈,才紧急转院抢救。
如此孤注一掷,也没换取父亲一次垂怜。不等他从打击中恢复,又从季柏峥口里得知,父亲想尽一切办法,要与他划清界限。
季复海像丟下一只狗那样,彻底遗弃了他。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如果你不说出来,我就不知道,就能骗自己他会来…一定会救我…”
季景嵘浑浑噩噩,双眼猩红冲季柏峥低吼:“滚出去,你没有来过…我没有见过你,我不要见你!除了季复海我谁也不见!”
“连我也不想见一面吗。”庞欢冷淡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季景嵘一瞬安静下来,又疯狂挣扎想从床上坐起,却因身上缚满仪器而动弹不得。他似乎没有认出她,他们太久太久没有距离这么近过了,他忘了她的样子,却忘不了自己离开了她。
“妈…?”
季柏嵘怪叫道:“妈!你来了,太好了太好了…你去找他,求他,念在你们的情分,让他想想办法,我不能一辈子待在里面!”
庞欢不置可否笑一声,嘴角瞬间又放下。
季景嵘像被注入了兴奋的药剂,心里燃起希望。如果庞欢都肯原谅他,季复海又凭什么不呢?
“我是你儿子,你唯一的儿子,没有我你老了怎么办?”他看一眼梁写林搀扶庞欢的手,“你看你现在,要人扶着才能走路,等我出去了,也会这么搀着你,亲生儿子搀着,不好吗?”
庞欢手臂在战栗,却笑起来,笑容在脸上开出一片冷冷的幽莲。
她脱离梁写林地搀扶,迈开步走向床边:“庞贝贝。”
季景嵘双唇抖动,几乎应声,又红着眼用沉默拒绝了儿时的名字。
“当初你选择了他,有想到今天吗?”庞欢面上无悲无喜。
“想到…我想到什么…”季景嵘像被按进冰窟里,刺骨的冷水灌进口鼻,让他浑身激痛无法呼吸。
“我出于道义来看你一次,过了今天,你我就再无关系了。我说得够清楚吗,你能明白吗?”
季景嵘像在巨大的灾荒中渐渐迷失,他眼瞳颤动,目光涣散:“连你也这么对我…”
庞欢长吁一声,看着陌生的孩子。最终,她把视线决绝地收回,转向身后两人。
“我先出去,你们有话尽快说。”
梁写林看向季柏峥,后者微微摇头。
季景嵘盯着紧闭的房门,母亲的出现似乎只是一场幻梦。他为什么会说那些话?他不该说的,他想要呼喊,试图挽留,又碍于外人在场,只抽搐着笑道:“你们串通好来看笑话吗…现在看到了,满意了?”
梁写林不以为意扫他一眼,随季柏峥往门外走。
“季柏峥,你根本就不会把股权给我,你知道在你和爸之间,我一定会选择他。你知道我渴望他能像看重你一样待我!你是算准了会有这一天,让我眼睁睁看他抛下我,是不是?!”
季柏峥不予理会,握上门把。
季景嵘笑声变得狰狞:“终于赢了一把,你很得意吧?可你不过是个孽子,你母亲不过是一个可悲的第三者。如果不是她,我们一家会过得很好,就像所有普通的人家一样…”
梁写林停下脚步,猛地回看他:“你该清楚,是季复海想攀高枝,背信弃义抛弃你们母子,和林阿姨没有关系。”
“怎么没关系?”季景嵘周身导管在剧烈跳动,银链在床栏边“哐哐”作响,“怎么会没关系!如果她早点死!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梁写林攥紧季柏峥的手,哼笑一声:“季景嵘,你看不出吗?庞阿姨肯来看你,就是要给你一次悔过的机会,你呢?
“你恨错了人,是愚蠢。对罪魁祸首摇尾乞怜,是下贱。你刚刚失去的,可是唯一肯给你机会的人。你有今天,全是咎由自取。”
说完他不顾身后咒骂,牵着季柏峥离开了病房。
庞欢没有走远,立在屋外走廊,梁写林看到她,低头退到季柏峥身侧。
“我送您回去吧。”季柏峥对庞欢说。
“不用,谢谢,我车在外面。”庞欢淡淡回道,“我知道你们想做的事,但请你们不要过多打扰我的生活。”
“当下做不到毫无影响,但我保证,不会让您承担任何舆论的压力。”
庞欢深深看他一眼:“希望你说到做到。”
两人面对面站着,背后是季景嵘一声声对母亲的呼唤。撕心裂肺的声音,换起季柏峥封存已久的记忆。
许多年前,院子角落的梨树下,童年的季景嵘也像这样呼喊过妈妈。
那时还年轻的庞欢,会跑很远的路,只为看一眼辛苦养大的孩子。
有时候,外面会突然下起雨,林枕云就让卓敏送一把伞。雨停了,庞欢就把伞留下。
只是季景嵘总是不愿去见她,尤其是当着季复海的面。他只躲在窗边偷看她,但庞欢走后,又哭着闹着想要妈妈。
年幼的季柏峥猜不透他的想法,不明白庞欢的期待,更读不懂母亲的眼神。但也许是那时埋下的种子,季柏峥没办法全心全意恨他。
“饿了,回去了。”梁写林在季柏峥面前打了一个响指。
季柏峥被唤醒,欣然点头:“我们回家。”
结束了傍晚的演出,宋翩回到出租房,踢掉鞋子飞扑到床上。他累得不想动,也不想说话,就这样睡过去。
他做了梦,梦到那个叫做家的地方,却梦不到想见的人。身上一层一层盗汗,不停歇染湿衣裳,宋翩从梦魇中惊醒,梦里的一切却都记不起来。
第二日清早,吴教授打来电话,提醒他别忘了来家里聚餐。说是聚餐,其实是有意提携,趁机让他拓展圈子。客人走后,吴教授拿出校友册,指着照片。
“这个,就刚才不爱笑那个,当时不起眼,现在就她混得好。还有这男的,不翻照片都忘了他之前这么瘦了…”
宋翩饶有兴趣地听着,突然笑容冻在脸上:“老师,你认识李霞吗?”
“谁?”吴教授挠挠下巴,“不记得有这么号人,这名字也太常见了。”
宋翩眼神钉在毕业合影里一处,他抽出照片,惊恐地翻过它,密密麻麻的人名中赫然写着——宋伊方。
狭窄的房间,昏暗的光线,永远挥之不去的潮湿气味,猛地席卷而来…
宋翩剖开记忆的坟墓,看见母亲用石头刻在墙上的“伊方伊方”,听见宁家兄弟在咒骂中疯狂铲除它,发出刺耳的怪响。反反又复复,直到那片墙凹下一个再也逃不出去的陷阱。
记忆里埋藏的秘密,终于重见天日。这个秘密是毒药,渗进宋翩四肢百骸里,让他夜不能寐,扭曲煎熬。
“明天那场,就按之前试镜的状态走,有要调整的,你自己把握。”孔奔翻起眼皮看一眼梁写林,又弯下腰“呸呸”吐茶叶沫子。
何荆在一旁插嘴:“又拍洗澡啊…”
孔奔作势要用茶缸子泼他,何荆嬉皮笑脸跑开了。
“确实有想法往里加,就怕层次一多节奏乱了。”梁写林不动声色,侧身躲孔奔的吐沫星子。
孔奔总觉得嘴里东西吐不干净,又用手撸舌头:“收工去我那儿单过一遍,把副导叫上。”
仨人一讨论,就过了凌晨一点。梁写林晚饭没顾上吃,饥饿像倒转的山峰,拧在胃中央。
他回到隔壁刷开门,发现屋里头灯亮着,饥饿感带来的烦躁,顿时无影无踪。
“谁说的有事不来了。”
“猜你要饿,带了夜宵。”季柏峥听他要和孔奔过戏,就知道又要被留到很晚。
梁写林挑着嗓音懒懒笑了。
“炖了菌菇扇贝汤,天冷喝点热的。还有这个…”
梁写林扑过去掀开盖子,顿时有些犹豫:“芝士啊…”
“想到你怕胖,意面换成了南瓜。”季柏峥递去一把银色小勺。
香喷喷,热乎乎的芝士焗南瓜,饿鬼根本没法抵挡。梁写林歪坐在凳子里,不走心地埋怨:“真胖了赖你,导演骂我我骂你…”
季柏峥看人骂骂咧咧吃饭,也不觉无聊。
梁写林埋头干饭,不忘时不时喂季柏峥一口。吃了没一会儿他就热起来,抓起手边几页纸扇风,扇几下又递过去:“你看看,人物贴吗?”
梁写林借着投喂观察对面。
季柏峥双手接过,垂下视线,指尖一字一句划过,随后抬头:“因为心里面不肯承认,不愿相信…所以明明事实摆在眼前,却察觉不到…”
梁写林心里默默点头,宋翩不愿意承认“家”只是一个骗局,更不愿承认自己是罪恶的产物。
“我以为只有功成名就,才能在金钱和名誉上支撑今后的生活。所以才激进的想要证明自己,想要出头,没想到被季景嵘钻了空子。”
梁写林放下勺子,声音轻且慢:“我知道那种感觉…我都知道。”
宋翩也是在很久之后才明白,那些飞黄腾达衣锦还乡,把母亲接出大山的风光场面,不过是他的自我满足,是无能的臆想。
能有人承托着,共情着,戏内的一切,不再是梁写林的枷锁,他可以随心展现,自由把控。但戏外的危机,却在他看不见的角落悄然滋生。
自从院子里换成常绿灌木,卓敏对四季的感知也随之变迟钝了。但几周前,邻着大门的冬青开始枯黄,草坪边粗壮的女贞也簌簌地掉下叶子。
风吹过来,落叶在院里“吱吱喳喳”哀嚎翻滚。卓敏看一眼窗外灰沉沉的天,打了个冷颤。今早起来冷得异常,她有种预感,今年必定是个难熬的寒冬。
她裹紧披肩,下到机房里,进门就听到嗡嗡的异响。她伸手去摸管道,凉的,看来是出现了故障。
这套地源热泵从安装到现在,一直运行正常,卓敏也是头一次遇到这种状况。她猜想,是因为季景嵘的关系,工人才在检修上怠慢。
想起林枕云就是走在这样一个寒冬,卓敏返回屋里,拿出电热毯和护腿袜,敲开季复海的门。
她把毯子盖在季复海腿上,又蹲下来要给他换分趾的护腿袜。
季复海开口:“放着吧。”
卓敏轻叹:“还是穿上吧,小谭医生特意交代过,一定要你避免受寒。”
季复海闭着眼:“不用,你出去。”
裤管下的两条腿,像院里干枯的老树,粗糙的皮肉松垮地裹着死去的神经。这双腿从勉强挪动到完全失去知觉,不过数周时间。恶化得太快,让季复海来不及适应。
等卓敏离开,他推着轮椅在屋里来回“走动”,他不允许自己像病人一样整日卧床。他也不是没试过站起来,但屡次失败给了他重重一击。
曾经幻想掌控一切的季复海,如今连两条腿都不听使唤了。
屋里屋外同样阴冷,他来到桌前,拨通号码。
“我能信的人不多了,你今晚来家里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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