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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禽论
清晨,狄府。
碎光透过青纱帐晃了晃,如燕的睫毛颤动了两下,便恍惚看见床前立着两个人影儿。
她的眼睛还没完全聚焦,耳边就响起了一个轻快雀跃的声音 —— “李将军,小姐醒了,小姐醒了!”
如燕眨了眨眼,模糊的视线里先撞进一抹藏蓝色。她顺着藏蓝色的衣领往上看,就见元芳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眼底充满了柔和。
“如燕,现在感觉怎么样?”元芳轻声问道。
如燕想撑着床边坐起来,元芳便一手扶着她,另一只手在她背后拢了拢枕头,让她可以舒服地靠着。
如燕的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茫然,她沙哑着声音道:“我竟然还活着……”
“说什么傻话呢?”元芳笑了笑,“有我在,你定能长命百岁。”
春桃端着水盆过来,笑着递上帕子,“如燕小姐,奴婢是狄大人特意指派来照顾您的,您这两天昏睡,李将军几乎寸步不离守在这儿,狄大人也每隔几个时辰就过来瞧瞧呢。”
如燕缓缓接过帕子,轻轻擦了擦脸。她垂着眼看到元芳藏蓝色衣服上的绣纹近在咫尺间,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声。
她连声道谢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觉得脸颊发烫。
“小姐,这药也是李将军亲自煎的,谁都不让插手呢!”这时春桃转身端过桌上的药碗,刚要递到床边,就听元芳开口:“我来吧。”
春桃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便笑嘻嘻地应了声 “是”,而后悄悄退了出去,还细心地拉上了房门。
春桃只有十五岁,她个子不高,说话像一只小麻雀。她走后,房间里瞬间静了下来,只剩下药香在空气中弥漫。
元芳在床沿坐下,小心翼翼地端着药碗,另一只手拿起汤匙,轻轻舀了一勺药汁,又低头吹了吹,才递到如燕唇边。
如燕抬眼看向他,只见他眼底映着自己的影子,专注又温柔。她张了张嘴,将药汁含在嘴里,苦涩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可心里却莫名泛起一丝甜。
元芳见她喝完,又舀了一勺,动作轻柔极了。他没说话,只是偶尔抬眼看向她,目光相触时,两人又都飞快地移开视线。
“没想到成天打打杀杀的李大将军,还有如此温柔细致的一面。”如燕忽然打趣道。
元芳笑了笑,“瞧你说的,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喝完药后,如燕漱了漱口,试探道:“元芳,我了解你,可你并不一定了解我。元芳,别对我这么好,我怕你会后悔的。”
元芳将碗放到桌上,温柔地笑了笑,“我若是后悔,就不会去救你了。”
元芳正巧说起翠岩山之事,如燕便道出心中的疑问:“那山中机关重重、密室众多,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是挽月,她从山中逃了出来,特地找到我来救你。”元芳说着,便从袖口拿出那条玉燕项链,还给如燕。
“她现在何处?”
“她已经走了。”元芳又拿出一只月牙形的白玉发簪递给如燕,“这是她临走前请我转交给你的。她说,从此她会改名换姓,江湖上不再有挽月了。”
如燕接过挽月的月牙发簪,与自己的玉燕项链一起紧紧攥在手中。“希望……希望血牡丹的挽月可以彻底消失,从此这世间上能多一个自由自在的姑娘。”
过了一会儿,如燕缓缓开口:“元芳,你可知道我是谁吗?”
元芳笑了,“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如燕轻轻摇了摇头,眼底写满了彷徨和怅然。
“我是血牡丹派来你身边的卧底 —— 雪塔牡丹。这只是一个代号,血牡丹的其他杀手名字—— 挽月、姚黄、魏紫、宋白等等都是代号。我们无名无姓,都是血牡丹捡来的弃婴。”
元芳没有说话,在旁静静地听着她讲述。
“其实……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在骗你。你还记得我们在梨林镇的第一次见面吗?你从几个匪徒手上救下了我,其实那只不过……只不过是一个英雄救美的圈套……”
如燕的声音很轻,轻到几乎要听不见了。
“其实,大人早就知道你是假如燕了。”元芳忽然道。
如燕猛地抬头,“什么?”
元芳笑了笑:“你想听听大人是如何发现你的破绽的吗?”
如燕缓缓点了点头。
元芳道:“最开始的疑点就是在梨林镇。不过最大的破绽并不在那几个土匪身上,而是在你的丫鬟霜儿身上。其一,你对还活着的受重伤的喜儿没有过多关心,反而把全部精力放在了已经死了的霜儿身上;其二,霜儿死于房间内的水果刀,而不是匪徒身上的佩刀,让我和大人断定杀死霜儿的另有其人;最后,那几个土匪内功深厚,根本不像打家劫舍的山野匹夫。根据这几个疑点,大人推断,梨林镇的那起案子一定有蹊跷。”
如燕惊道:“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怀疑我了?”
元芳摇摇头,“并不是。当时我们只是感觉那次抢劫疑点重重,可还没有怀疑到你身上。你身上的疑点是从你的手掌开始的。”
如燕瞧了瞧自己的手掌,“你看出了我会武功?”
“武功倒是没有看出,说实话,那幽冥刃的功夫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掌中的力道竟然能比刀剑还厉害。只是,你的手掌虽然粗壮厚实,指节处却没有老茧,并不符合你长年在寺庙中干粗活的特征。”
元芳顿了顿,接着道:“你真正令人起疑,是从礼部侍郎沈微的两幅名画失踪开始的。其实画还好说,可以说是别人偷的,但是你最不应该做的,就是修改观云的古筝的画样。”
如燕一惊:“你怎么知道我修改了那幅画?”
元芳道:“大人那天让你跟着户部金部司郎中范盈的管家去卖古筝的地方,把那把琴的模样画下来。其实,大人暗中也派了另外一个画师跟着你们。后来,你交给大人的画,跟那位画师交给大人的画在关键之处有所出入。”
如燕张大了嘴巴,“原来如此……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元芳继续道:“其实,这些都只是怀疑而已。真正让大人断定你身份有问题的,是两件事:第一,你假扮挽月在莺歌楼跳舞;第二,在莺歌楼密道中收拾残局的蒙面人,就是你吧?”
如燕缓缓低下了头,“原来……原来你早就识破我了。”
“你假扮挽月在莺歌楼跳舞,只是让我觉得你们的身形颇为相似而已;真正让你暴露的,是你身上的桂子香。”元芳解释道,“一个人若是长期使用同一种香料,她自己是闻不出来的,但是别人却可以敏锐地察觉。元宵灯会的晚上,你炙毒发作倒在我怀里,我就闻到了这种香味,再后来我与你在密道中近身搏斗,我又闻到了同一种桂子香……我将此事说与大人听后,大人回想起当年大老爷把你从青嶂寺带回的经过,马上就推断出真如燕一定是被掉包了……再后来,大人托曾兄在来洛阳的路上绕道去青嶂寺查访,这下彻底坐实了你的身份。”
听罢元芳的讲述,如燕失神地苦笑了一下,缓缓摇头道:“没想到,我们的行为在大人的眼中竟然全是破绽,亏蒋仁和宗主还洋洋得意……”
元芳笑了笑,“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人能完全骗得了大人。”
过了一会儿,如燕忽然问:“那你呢?在我们出发去寻找曾叔叔之前,你就已经知道我是假的了吗?”
元芳道:“在我们出发去找曾兄前,大人来不及告诉我全貌,只是告诉我你的身份有疑,让我小心留意你。是我受伤从承福观回来后,大人才告诉了我事情的全部起因经过。”
如燕诧异道:“那……那既然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有疑,一路上你还这样照顾我?”
元芳低头,柔声道:“我一边留意你,另一边却在找你不是坏人的证据。可是……”
“可是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如燕的眸子始终低垂着,不敢去看元芳。
元芳问:“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们在小梨村一起睡马房的那个晚上,你就想动手杀了我吧?”
如燕坦诚道:“你知道的,我根本下不去手。”
元芳笑了笑,“其实你有很多机会可以杀我的,比方说下毒、悄悄给我一刀、趁我不注意一掌拍死我……怎么到头来一招都没用呢?”
如燕给他了一个白眼,嘟囔道:“坏蛋元芳,明知故问。”
“好了,你问我了那么多,该我问你。”如燕道,“在我们寻找曾叔叔的一路上,你对我的好,都是在引蛇出洞吗?”
元芳点点头,“那时,我怀疑你、小心提防你,却不想让你知道我已经怀疑你。所以,我一切都顺着你的思路来,假意什么都没有发现。这样,才能让你们真正露出破绽。”
听到这里,如燕的心不由凉了半截。她想,原来……原来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原来元芳根本不是真的喜欢自己。
她的身份是假的,可她的感情却是真的;而他的身份是真的,可感情却是假的。
如燕不死心,又继续问道:“你在破庙的时候已经确定我是假的了,为什么还愿意为我上翠岩山?你明知道那是个圈套。”
元芳坦然道:“我不忍看着一个花季少女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因病痛殒命。就算我们是萍水相逢的普通朋友,我也会去试一试,这是做人的义气,否则,见死不救甚至主动坑害别人,简直与禽兽无异。”
听到这话,如燕不由生气道:“哦,你说我是禽兽?”
元芳笑了笑,“你后来也上翠岩山救我了,所以,就算是禽兽,也是个好禽兽。”
如燕撇过脸去,愤愤道:“那你被大人从山上救回来,已经明明白白知道我是假的了,还二次上山来救我这个禽兽干嘛?”
元芳正经道:“那天我在承福观与血牡丹混战时,若你没有及时出现,我恐怕活不到大人赶到。既然好禽兽救了我的命,那么我自然也要救好禽兽。”
“你!”如燕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低下头,嗫嚅道:“反正说来说去,我终究不是个人呗。”
“话也不能这么说。”元芳道,“好禽兽只要改邪归正了,当然可以做个好人呀!”
如燕心想,算了,他终究是没有说出那个字。说到底,是自己对不住他。往事如烟云,你我二人不过都是在演戏罢了。
现在戏台已经拆了,我们也没有再演下去的必要了。
“元芳,我想休息了,你去忙吧。”说着,如燕便缓缓躺下,紧紧闭上了双眼,尽力不让泪水从眼眶中流出来。
元芳没有多想,只当她是累了,便帮她放下帷幔,而后轻轻带上门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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