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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建武九年(343 年)十月初五日
清晨,碎玉殿的窗纸刚泛白,张姑姑就带着两名宫女匆匆赶来。
“今日陛下在清和殿设宴,所有有品级的妃嫔都要去,你是婕妤,得去殿外侍宴,可别出半点差错!”张姑姑一边说,一边指挥宫女给刘霖换衣裳——这次是一件淡粉色的宫装,领口和袖口绣着浅紫色的兰草纹,比上次的浅绿色宫装更显精致,却也让刘霖觉得束缚更重。
宫女给她梳了个简单的双环髻,插了一支碧玉簪,又在她脸上薄敷了一层粉。刘霖看着镜中的自己,脸色依旧苍白,眼神里的恐惧藏不住,哪怕穿着华丽的宫装,也像一株随时会被狂风折断的野草。
“记住,侍宴的时候要站直,手放在腹前,不准东张西望,更不准插嘴,陛下和高位妃嫔说话,你连头都不能抬!”张姑姑最后叮嘱了一遍,才带着刘霖往清和殿去。
清和殿是石虎后宫经常举办宴会的地方,殿宇宏伟,门前立着两尊石狮子,殿内更是奢华——几十盏鎏金宫灯悬挂在梁上,照亮了满殿的锦幔和地毯,地上铺着汉白玉,光可鉴人;殿内左右两边摆着十几张案几,上面摆满了烤肉、鲜果和美酒,香气扑鼻;高位的妃嫔们坐在案几旁,穿着色彩艳丽的服饰,头上插着金簪宝石,互相炫耀着石虎赏赐的物件,笑声尖锐。
而低位妃嫔们,则只能在殿外的廊下,像刘霖一样侍立着,穿着相对朴素的宫装,低着头,不敢说话,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刘霖找了个最靠角落的位置站定,双手放在腹前,目光落在地上的汉白玉地砖的缝隙里,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透明人”。她能听到殿内传来的高阶妃嫔的笑声和石虎的粗嗓门,心里一阵发紧——她怕自己不小心引起注意,更怕宴会上出什么意外。
辰时过半,宴会正式开始。太监们端着托盘,穿梭在殿内,给石虎和妃嫔们添酒布菜。酒过三巡,石虎喝得满脸通红,拍了拍手,粗声说:“传舞姬!给朕跳段国人的舞蹈!”
很快,十几名穿着羯族舞服的舞姬走进殿内,她们头戴银饰,腰系铃铛,随着鼓声翩翩起舞。舞姿刚劲有力,铃铛“叮当作响”,殿内的高阶妃嫔们看得兴起,纷纷拍手叫好。刘霖也悄悄抬眼瞥了一眼,只见舞姬们旋转跳跃,银饰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可她心里却没半点欣赏的心思,只觉得这热闹的场景下,藏着说不出的压抑。
突然,一名舞姬在旋转时,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失去平衡,“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她头上的银饰“当啷”一声砸在汉白玉地砖上,铃铛也掉了一地。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连鼓声都停了。石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眯起眼睛,盯着摔倒的舞姬,眼神里的凶狠像要吃人。“废物!”他猛地拍案而起,案上的酒壶晃了晃,酒液洒在黄色的龙纹桌布上,像一滩深色的血,“连支舞都跳不好,敢扫朕的兴!”
舞姬吓得魂飞魄散,赶紧爬起来,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陛下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脚滑了,求陛下饶命!”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掉在地砖上,很快就没了痕迹。
“饶命?”石虎冷笑一声,声音里满是残忍,“朕的宴会,岂容你这种废物捣乱?来人!把她拖出去,斩了!”
两名卫兵立刻从殿外冲进来,架起还在磕头求饶的舞姬。舞姬的哭声更凄厉了,她伸出手,想抓住什么似的,却被卫兵死死按住:“陛下!奴婢再也不敢了!求您饶了奴婢吧!”
可石虎根本不看她,只是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仿佛要被斩杀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只碍眼的虫子。卫兵架着舞姬往外拖,舞姬的指甲在汉白玉地砖上划出长长的痕迹,哭声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一声凄厉的惨叫,响彻整个皇宫,然后戛然而止——显然,已经被斩了。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连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高阶妃嫔们脸上没有丝毫惊讶,有的甚至还端着酒杯,慢悠悠地喝酒,仿佛刚才的杀戮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而廊下的低阶妃嫔们,个个吓得脸色惨白,头埋得更低,肩膀微微发抖,没人敢说话,更没人敢看石虎。
刘霖站在角落,浑身发冷,像被泼了一盆冰水。她的胃里一阵翻涌,刚才闻到的烤肉香气此刻变成了刺鼻的血腥味,让她忍不住想呕吐。她想起了徭役工地上的万人坑,想起了被羯兵打死的役夫,想起了被扔在沟壑里的流民——原来在石虎眼中,无论是汉人役夫,还是羯族舞姬,性命都像蝼蚁一样,可随意践踏,没有半点价值。
她紧紧攥着双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发麻,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她怕,怕自己哪天也会像这舞姬一样,因为一点小事就丢了性命;她更怕,怕自己永远也逃不出这座吃人的皇宫,永远也见不到大父阿娘。
宴会继续进行,宴会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热闹,笑声、劝酒声再次填满殿内,仿佛刚才的杀戮从未发生过。可刘霖却再也听不进去任何声音,她的耳朵里一直回响着舞姬最后的惨叫声,眼前不断浮现出舞姬跪地求饶的模样,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喘不过气。
终于,宴会在午时结束。石虎带着酒气,在妃嫔们的簇拥下离开了清和殿,廊下的低阶妃嫔们才敢慢慢直起身,一个个脸色惨白,脚步踉跄地往自己的宫殿走。刘霖也跟着往碎玉殿走,她的腿像灌了铅一样重,每走一步都觉得头晕目眩。
回到碎玉殿,刘霖刚进殿门,就忍不住冲到一旁的花盆边,剧烈地呕吐起来。早上吃的一点稀粥全都吐了出来,胃里空荡荡的,却还是一阵翻涌。小宫女赶紧递来温水,拍着她的背,小声说:“婕妤娘子,您没事吧?别吓奴婢……”
刘霖接过温水,漱了漱口,脸色依旧苍白。她摇了摇头,说不出话,只是觉得浑身无力,连站都站不稳。小宫女扶着她坐在椅子上,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舞姬的惨状和石虎凶狠的眼神,心里的恐惧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夜里,刘霖躺在床榻上,毫无睡意。她一闭上眼睛,就会梦见那名舞姬,梦见舞姬浑身是血地向她求救,梦见石虎拿着刀向她走来,吓得她一次次惊醒。她摸了摸胸口的玉佩,玉佩温润的触感贴着皮肤,却再也带不来之前的安心。
她坐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宫墙外的星星很少,只有一轮新月挂在天上,清冷的光洒在宫殿的琉璃瓦上,像一层薄薄的霜。她想起了刘家村的夜晚,想起了大父坐在院子里和自己闲谈,想起了阿娘在灶间煮野菜粥,那些温暖的画面,此刻却显得格外遥远。
“阿娘,大父,我好怕……”刘霖小声呢喃,眼泪掉了下来,“我不想待在这里,我想回家……”
可她知道,现在的她,连回家的资格都没有。她只能留在这座牢笼里,小心翼翼地活着,忍受着屈辱和恐惧,等待一个渺茫的逃跑机会。她攥紧玉佩,在心里默默发誓: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逃离这里,就算付出再大的代价,也要回到大父阿娘身边。
夜色渐深,皇宫里静得可怕,只有偶尔传来的巡逻卫兵的脚步声。刘霖靠在窗边,直到天快亮才勉强眯了一会儿,可梦里依旧是那挥之不去的杀戮场景——这场宴会上的惊魂一幕,像一道深深的伤疤,刻在了她的心上,让她永远也忘不了在羯宫生存的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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