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树前头万木春

　　两畔小尘妖的聒噪不绝于耳，安许宁却无暇置喙，满心只剩翻涌的懊恼，当初怎就未曾仔细查验那萤石真伪？

　　直至小尘妖气鼓鼓扑腾到跟前，圆滚滚的身子因不满而微微颤动，她这才恍然回神。

　　“公主！你当真无半分说辞？”小尘妖尖着嗓子呵斥，翅膀扇动得簌簌作响。

　　安许宁敛了敛心神，面上堆起温软笑意，眼底满是歉意：“小尘妖，我并非吝啬不给，只是我原以为，那便是你苦苦寻觅的萤石……”

　　话未说透，字里行间的诚意却真切可感。

　　“当真？”小尘妖歪着脑袋，澄澈的眼眸里满是将信将疑。

　　“自然当真。”安许宁颔首，语气笃定。

　　听闻此言，小尘妖紧绷的身形才缓缓松弛，语气也缓和了几分：“公主，你我既已结为盟友，便当诚心相待才是。”它顿了顿，坦诚道，“我承认，先前潜入渚国，亦是为偷萤石而来，初衷确实不纯。可自踏入渚国境内，发觉无萤石气息时，我便断了偷萤石的念头了……”
　　小尘妖的话语逐渐在她耳边发虚，当她听闻它的坦诚相言时，想的却不是它想要说什么，表达什么，而是自顾地思忖着。

　　原来如此，我与小尘妖相遇时，萤石已然被调了包，所以它才至今未察觉我身上有萤石。安许宁心中暗忖，我方才的猜想果然无误，定是那人将萤石夺了。

　　她面上不动声色，只作若有所思之态，假意听着小尘妖絮絮叨叨说着它的待人之道，字字皆是纯粹。

　　“所以，我想与公主合作，是真心实意的！”
　　“公主也该与我一般，坦坦荡荡，心口如一才好。”
　　“不欺不瞒，不假于色，不涉利用！”

　　不利用？

　　安许宁心底自嘲一笑。人间尚且难寻纯粹的赤诚，更何况人妖殊途？谢将军为君王镇守疆土数十载，赫赫军功加身，可当他家人遭难时，君王却因一己之私袖手旁观。这般世情冷暖，她早已看透。所谓的真情相待，不过是利益的权衡与碰撞罢了。故而见着小尘妖这般不谙世事的单纯模样，她才觉得荒谬又可笑。

　　可她终究不忍戳破这层美好泡影，温声应道：“好，我应你便是。”至少此刻，她的应允是真，想要助它化为人形的心意，亦是真。

　　小尘妖哪里参得透这世间复杂，只当她是真心接纳自己，眼底瞬间迸发出璀璨光芒，嗓音甜得像浸了蜜：“公主！若我真能化为人形，便认你作姐姐！我可是妖王之后，你认了我这个妹妹，往后在妖界，你尽可横着走，定无人敢欺你！”

　　安许宁望着它眼底纯粹的光，垂眼掩去眸中复杂，唇角淡开一抹浅笑道：
　　“好啊，若你化为人形，我这个作姐姐的，定助你寻个如意郎君！”

　　被掩严实的屋子外头，窸窸窣窣传来些踱步声。小尘妖识趣钻回锦囊里头，安许宁则将那桌上的石精收好，便出了房门。

　　回廊间，四五个糙汉子正抬着一口鼎，三足两耳，腹深如渊，周身饕餮雷纹蟠螭交错。

　　刚推开门，艾草的缕缕清香袭来。不远处，还隐隐传来些牛羊的咩哞。

　　安许宁寻声而去，她穿过穿堂来道侧院庖室，水汽氤氲如雾。一头精选的黝牲，纯黑公羊，已沐浴洁净，皮毛在热毛巾的擦拭下，泛起乌缎般的光泽。老庖人手持未开刃的礼仪玉刀，以酽酒轻拭羊角与四蹄，口中念念有词，是为 “告洁”。牺牲双目覆以新采的冬青叶，神态安宁，仿佛只是沉入一场深眠。旁侧铜盆中，盛着稍后用以 “毛血告幽” 的初献之血，红得惊心，亦静得肃穆。

　　老庖人手持着的刀一至，原是振振有词，而后侧头谨言：
　　“姑娘，您双目洁净，老夫不忍鲜血脏染您的眼。”
　　安许宁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悻悻离去了这庖室，转而踱步至对院朝北的屋里。

　　屋里无人，静室北窗下长案，四角摆设着烛台燃着。正中设着一点着香的小炉子。炉旁设着些盛着些
　　黍、稷、稻、粱、麦的簠、簋。

　　还有些盛着糗饵、粉粢的糕点的小玉碟盘，盛着枣、栗、榛、菱、芡等干果的高足笾。

　　靠墙角的矮桌上还摆着些未用的玉器。

　　安许宁观这些模样，便猜出这些为的都是明日的冬至。

　　十一月冬至，京师最重此节。虽至贫者，一年之间，积累假借，至此日更易新衣，备办饮食，享祀先祖。官放关扑，庆贺往来，一如年节，民间亦有“冬至大如年”之说，是以，世人都很重视。

　　安许宁望着这些糕点干果发愣，恍然间，她以离家旬月了。

　　幼时最盼冬至，虽要应付烦冗礼节，却有数不尽的糕点蜜饯可享。如今物是人非，她早已不复当年嗜甜之心，纵是这些糕点做得精巧可口，可心中却也难起半分波澜。

　　一道温声打破沉思，安许宁闻声而去，侧身回眸。

　　见一年长者嬷嬷立在门口，手中捧着深褐色陈艾，身上萦绕着淡淡的艾草焚香。

　　“姑娘，可要些艾草祛晦？”老嬷嬷将手里的那捧艾草往前凑了凑。

　　安许宁目光落在老嬷嬷手中的艾草。

　　鲜艾，应阳而萌，历暑成苍。三冬严节，是不可能寻到鲜艾的，只能去药房买些本是药用的陈艾。

　　穷者竭一岁之获，难易三年陈艾以疗沉疴；富者掷千金如屑，竞焚九畹青芳以禳虚邪。世道之殊，一物尽显。

　　思及此，安许宁肺腑间蓦地沁出一脉冰泉般的讥诮。她却不曾形于颜色，只将眸光温温地垂落，对着那捧艾的老嬷嬷浅浅欠身，温言谢绝她意。

　　“嬷嬷可知，二殿下身在何处？”

　　“明日亚岁，殿下定是入宫，与陛下同往天坛检视祭天事宜。”

　　“多谢，嬷嬷。”

　　安许宁见这殿中只是些闲散的老者，出行无拘，便自备马车，往抱月楼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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