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之囚牢

　　身上伤口终于结痂、脱落，然后变成他们二人共同养育出的，新生的血肉，一切都在慢慢变得更好。
　　朝政事务不多的时候，月清明就一直陪着雨墨。有时候陪他看书，有时候陪他吃饭。
　　雨墨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并且他们看过了大夫，大夫也说要多活动活动，促进血液流通，也有利于皮肤生长更有弹性。
　　但雨墨不经常活动，月清明发现他也很抗拒出门，即使是空无一人的殿外的院子里。
　　更别说月清明要带着他出王府了。你提议，他百分之百会答应，但是他内心不情愿的话那还不如不去。
　　带他出去过一次，这么多天没放过风、出过门了，按道理说应该很想四处看看新风景的。但雨墨只是打开车窗帘子看了一眼，转回头对月清明笑着说了句“真好看”，便不再看了。
　　去了一新楼，特意选了个角落落座。平常爱吃的小汤包和汤圆，他也吃得漫不经心，更别说其他菜式。
　　问他好不好吃，就笑一下对你说“好吃”。
　　但月清明现在越来越怕他这样笑。
　　明明也是咧着嘴，弯着眉眼，但是莫名觉得那不是真的笑，而是觉得应该笑所以才做出了动作。
　　从那以后就不再出去了。
　　面对着月清明的时候，雨墨会下意识地把脸朝左边转，露出更多的右侧脸，猜测大概是因为右脸的疤少才会这样。
　　他的脸上有不少伤疤，右边嘴旁就有一个，再往上就是左脸和左边的额头。左脸的疤破坏了他的笑窝，额头上的那个伤疤贯穿了眉毛直至眼皮，由此他的眉变成了中间有一小截不生毛发的断眉。
　　有剂去疤痕的霜膏名叫覆雪膏，是专供皇室中妃子、公主们用的，非常有效。很多药材稀缺到只一克就价值不菲，但月清明还是花大价钱，每月一半多的俸禄都用在这上面请太医去调配。
　　钱不就是用来干这个的？
　　配了几罐，月清明亲手，每天把雨墨抱在腿上，将他全身的疤都涂抹一遍。涂药膏的时候，还要反复打圈按揉，让药材能够更好被吸收进去。
　　每天涂这个要花不少时间，但月清明很有耐心，一个步骤都不怠慢，仔仔细细。坚持了一个月，看着那些疤痕有越来越轻的趋势，月清明心下欣喜。
　　其实他觉得身上有疤没什么，他不在意这些。但他能看出雨墨很在意。
　　有一天月清明照常给他涂膏，在雨墨白皙的小臂上一处处反复揉搓。
　　他有力的手指，指节透出粉色，雨墨目光顺着他手在自己手臂上运动而一下下游移，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殿下是不是觉得这样很难看……”
　　月清明的手立刻就停住了，他把覆雪膏的瓶盖盖好放下，看着雨墨说：“你要是觉得我是在嫌弃你，那以后就不涂了。”
　　雨墨确实是这样想的，但是听月清明这样讲，他觉得是不是自己把月清明想得很坏，也辜负了对方的心意，这样不对，所以赶紧道了歉。
　　“对不起，我……”
　　雨墨想去够覆雪膏的瓶子，拿到手里了，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总不能要求月清明继续给他涂。所以手停在那，紧紧攥着瓶子。
　　月清明没再说什么，只是抽出雨墨手中的瓶子，继续给他涂。
　　涂好了，雨墨便又笑着对他说谢谢殿下。
　　但月清明不想再看雨墨这样笑，便说道：“你这一个月笑得比你之前一年笑得还多。”
　　“……啊？”
　　“不想笑就不要笑了。”说完，转身把药膏放进抽屉收好。
　　“……”

　　月清明有些担心。
　　雨墨身上的伤倒是好了，但是精神状态又开始不好了。
　　其实不止莫名会咧嘴——月清明已经不想把那称之为笑。以前和他说话，他至少会句句有回音。最近你对他说，他有时候会发呆。发呆一会儿又问你，对不起殿下，您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有时候月清明会不愿意再说一遍。他不愿意再说的时候，雨墨又会难过，又会继续发呆。
　　他做得最久最好的就是发呆。
　　月清明下朝回来进到屋里，雨墨都不一定会发现。很多时候他都是抱着自己的膝盖，把脸朝向里面。
　　他的长发早在刘太医给他看病的时候就被剃短了，为了防止刺到伤口。
　　那时候剃到耳朵位置，还参差不齐的，月清明觉得很可爱，像小刺猬。这时候头发已经留到下巴下面的位置，也柔顺了很多，但仍然无法束发。
　　每回他自己把自己缩在一起的时候，月清明就只能看到那头柔顺的短发。他不再往前走，雨墨也不动，时间和画面就像能够无限静止一样。
　　虽然那很漂亮，但并不正确。
　　你一叫他，他才回头对你打招呼。对你笑着说:殿下回来了。
　　这时候就能很明显地看到他表情由木然到咧嘴的全过程。
　　太难受了。
　　有时候甚至不清楚他是不是真的欢迎你回来。
　　月清明不知道怎么办，试过请假不去朝堂在家多陪他，两个人就无言地一抱抱一天。抱着的时候，雨墨又会很快睡着，好像变得非常嗜睡
　　伤好了，不再痛了，他们就开始做更多亲密的事情。这时候又好像跟以往亲密的时候没什么不同了，只是结束后，还是那样。好像玩具动完了以后自动休眠。

　　雨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自己也不想这样。
　　他觉得自己想动，但动不了。
　　他不想让月清明担心自己，想要好好回应他，所以才会笑。
　　睡醒了会觉得自己好一点，但一旦自己又开始思考、想事情，就又觉得一切都很糟糕。
　　好多次在半夜，他被月清明吻醒。轻吻重吻，最后被撬开嘴，被迫与他的唇舌相触。
　　迷迷糊糊的时候，他问殿下为什么不睡。
　　月清明在亲吻空隙，对他低声回答这个问题：“想你，想亲亲你。”
　　吻着吻着，就又会被脱掉衣服，又来一次。
　　他把脸侧到一边，月清明就把他扳正。他用手挡着疤，月清明就拿开他的手。最后索性用腰带把手腕拉到头顶系起来。

　　以前的雨墨想尽一切办法对月清明有用，对月清明好，想让他开心、快乐。他每天都很有动力，想要分担他的忧愁，保护他平安无虞。
　　而在受伤的这段日子，很长的时间里，雨墨希望自己可以变成他桌旁的那个烛台，变成他屋里的任何一件物体，就这样在他身边。永远在他身边。
　　月清明对属于自己的东西都很爱惜，很多摆设和用品十几年都没有动过、换过。
　　他想变成那些东西。
　　它们的位置很稳定，所以他想变成那些东西。
　　不用思考，不用动作，不用担心他是不是在看着满身破烂的自己，也不用担心他会不会因此感到厌恶。
　　可是月清明偏要看他，用毫不掩饰的目光，看他毫不掩饰的伤痕。

　　有一天月清明带着他去王府中的池塘附近玩。那时正是阳春三月，天气舒适，花花草草都开了，他想让雨墨看看。
　　雨墨盯着植物看，月清明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大概看到了以后终会枯萎的场景吧。那些浮翠流丹的色彩，那只翩翩飞舞的蝴蝶……这一切都让他觉得很恍惚。很久之后，所有砖墙青瓦都会变成一片废墟，所有山川草木都会变得破败，那现在这些盛放的东西又有什么意义呢？
　　月清明被护卫叫住汇报事务，侧身站在雨墨一旁。
　　那片水池对面临近樱树的地方池面分散着片片粉色花瓣，而这一头则是纯粹的碧绿如茵。
　　雨墨蹲下来看着眼前这方景象，莫名觉得这水面非常绵密、柔滑，最上乘的锦缎也比之不及，突然就特别想摸一摸看看。
　　于是他就这么做了，倾起身体，手臂伸向前下方。可是岸边的石头太高了，他够不到水面，所以更加凑上前。
　　他细长笔直的、带着疤的手指，指尖快要触碰到了那里……

　　“你干什么！”
　　脖子被陡然勒住，雨墨吓了一跳。
　　月清明从后面拉着他的领子把人拉到地上，雨墨被他一把拉倒向后跌坐，凸起的石头狠狠磕碰到他的尾骨。
　　“疼……”
　　他坐在地上转过身一脸茫然地看着月清明，由于太疼，又皱着眉哭了出来。
　　月清明喘着气，震惊愤怒，又掺杂着压抑不住的慌乱。
　　雨墨浅棕色的眼睛晕满了悲伤，月清明不知道那是存在已久，还是现下被磕到疼的。
　　月清明控制自己，赶紧把他抱起来跑回房屋里。
　　他把门窗统统关好，回来看到雨墨又抱着自己缩成一团。
　　“给我看看，伤到哪了？”月清明手抚在他骨骼凸起的脖颈上，试图安抚他。
　　手掌的温度暖着他微凉的肌肤，雨墨一点一点移开胳膊，让自己直起身子。他已经没有在哭了。
　　他其实不想让月清明看的，因为要脱衣服，那一身的不堪又要面对上他的目光。但听月清明的话已经成了一种本能，他还是转身脱掉让他看了一眼。
　　红了，但是应该没有大碍。
　　月清明缓过神，刚才是自己过度紧张了吗？那个水池有四尺多深，他那个动作，再折下一个角度就要掉进去了。
　　不是自己想得那样吧？
　　这样不行，这样太危险了。如果是的话，他会把雨墨关起来的。如果关起来还不行，会锁起来。就算手脚不能行动了，只要还活着就可以……
　　他长久以来紧绷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要崩断，所有疯狂的想法都倾泻而出。

　　“对不起，我不该让你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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