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月归途

　　晨光已透过雕花木窗，在寝殿内洒下一片淡金。身侧的云黎依旧睡得沉静，呼吸匀长。

　　她唤来朝露梳妆，顺便洗一洗手上沾到的墨渍。

　　目光偶然掠过窗外，却见几个丫鬟侍卫步履匆忙，神色间透着不寻常的凝重。沈霜梨不由问道：“宫里近日出了什么事？”

　　朝露正为她篦发的手微微一顿，唇瓣嚅嗫几下，终是低声道：“是……三皇子殿下。昨日被发现在地牢里……自尽了。”

　　沈霜梨执着玉梳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瞳孔亦是细微一缩。

　　她沉默片刻，指尖力道才缓缓松开，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继续吧。”她示意朝露，声音平稳无波。

　　“听说是已去了七八日，才被发现……”朝露声音发颤，带着后怕，“那地牢守卫不知怎的疏失，直到昨日才上报……发现时，情形很是骇人……”

　　四皇兄的动作，竟如此之快。连一刻也不愿让三哥多活么？偏选在昨日事发，倒是替他做了个极好的不在场明证——前几日他正称病闭门不出，谁会疑心一个缠绵病榻的皇子？

　　“知道了。”沈霜梨语气淡漠，随手拈起一枚嵌宝珠钗，在铜镜前比了比。镜中女子容颜清丽，眉眼间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冷雾。

　　直至一阵沉默后，才开口。“公主，万朝节就快到了。”朝露试图转开话头，眉宇间舒展些许。

　　万朝节，沈霜梨眼底掠过一丝恍惚。

　　她只正经经历过一次万朝节，在四岁那年。彼时她被从江南接回宫中，那个名唤路淮憬的少年还追在她身后，一声声问：“小梨，你还回来吗？”“小梨，我们还能一起玩吗？”她只当是寻常别离，满口应下说一定会回来。

　　那时节，万邦来朝，南夏、北疆、东原的使臣齐聚大楚。她高坐殿上，受四方朝拜，还曾笑嘻嘻地攥紧母妃的衣袖。永嘉帝就在近旁，目光慈蔼。

　　那时的她，不识权力为何物，不懂恩宠转瞬空。

　　直至跌落尘泥。

　　而上一世，十四岁的万朝节她无缘参与；二十四岁那场，南夏使者为太子求娶二公主，最终却阴差阳错落在了她头上。

　　然后，便是身死魂消。

　　“公主届时受朝拜，不高兴么？”朝露轻声问。

　　沈霜梨缓缓摇头，并未言语。

　　妆毕更衣，云黎方揉着眼走来，打着哈欠道：“惋忻，你起得总是这样早。”

　　沈霜梨命侍女取来一套备好的贴身衣裳递与她：“一同用早膳吧。”

　　云黎立时眉眼弯弯：“收到！”

　　见她这般模样，沈霜梨唇角终是牵起一丝浅淡笑意，随即在案前坐下，翻阅起竹简。

　　待二人整装妥当，正要传膳，云黎却忽地拉住沈霜梨衣袖，眸中闪着雀跃的光：“京城有家芙蓉楼，听闻早膳是一绝！点心精巧得如同玉雕，我馋了许久，陪我去尝尝可好？”

　　沈霜梨略一思忖，便拦下侍膳的宫人，对院中的慕春吩咐：“去回禀父皇，我送云小姐回府。”

　　马车辘辘驶出宫门。长街上人流如织，因万朝节临近，各路商贩较平日更是喧嚷了许多。车驾最终停在一座气派的酒楼前，金漆匾额上书“芙蓉楼”三字。

　　“就是这里了！”云黎迫不及待地拉着沈霜梨步入楼中。

　　二楼雅座，店小二恭敬上前伺候。

　　云黎兴致勃勃：“你家最拿手的早点是哪几样？”

　　“回小姐的话，本店的燕窝芙蓉粥乃是镇店之宝，酒楼之名便由此而来。”

　　“还有呢？”

　　“鸳鸯如意饼、杏仁豆腐、鸳鸯糯米糍……只有您想不到，没有小店做不出的……”

　　“好一个‘没有做不出’的！”邻桌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娇叱，只见一名红衣少女气鼓鼓地瞪着眼前的杯盘，“被吹嘘得天花乱坠，我盼了许久想来京城大开眼界，没想到……比我们那边也强不了多少嘛！”

　　店小二面色顿时尴尬起来：“这……”

　　云黎仿佛遇了知音，目光灼灼地望向那少女，只差没出声附和。

　　“还有这豆腐，煮得稀烂，卖的是豆腐还是豆浆啊……”

　　店小二面有愠色，却不好发作，只得悻悻转身离去。

　　“看来，是气不过，要去搬救兵了。”红衣少女冷哼一声，浑不在意。

　　她对面的青衫少年低声劝道：“阿愿，我们此行不是来生事的……”

　　那名唤“阿愿”的少女却嫌他怯懦：“我……我说的是实话！”

　　不多时，一个腆着肚腩、衣着富态的中年男子快步走来，自称是芙蓉楼楼主。

　　“何人胆敢在芙蓉楼放肆！”他目光扫视，颇具威势，“可知本楼主身份？现在赔罪还来得及！”

　　阿愿好奇地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哦？你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男子清了清嗓子，扬声道：“我乃当今三公主太学好友——云小姐下属的妻子的亲兄长！”

　　沈霜梨：“……”

　　云黎：“……”

　　阿愿先是一愣，随即怒极反笑：“我管你是什么公主小姐，还是什么丫鬟侍卫！你家的东西又贵又难吃，这是事实！你可知我是……”

　　“阿愿！”青衫少年急忙拉住她衣袖，低声劝阻。

　　少女这才强压火气，摆了摆手：“罢了！将我们这桌，连带那两位小姐的账一并退了，今日之事便作罢。”

　　那楼主顿时气急败坏：“哼！那我又岂知你们是谁？你们可知三公主殿下是何等尊贵？若要你们项上人头，只怕你们哭都来不及！”

　　一直沉默的青衫少年此时缓缓抬头，目光清冷：“究竟是谁让谁掉人头，还未可知。”

　　云黎按捺不住正要起身，沈霜梨却已先一步动作。

　　“我倒不知，自己何时多了位关系‘如此亲近’的亲戚。”清越嗓音不高，却足以让周遭一静。沈霜梨指尖勾出一枚玉佩，翠色流苏垂落，其上铭文清晰可见。

　　那楼主定睛一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三、三公主殿下！小人有眼无珠，冒犯凤驾，罪该万死！这、这银钱立刻退还……”

　　阿愿用手肘碰了碰身旁少年，却见他怔怔望着沈霜梨，一时竟忘了反应。

　　“哟，阿哥，这是看呆了？”阿愿促狭笑道。

　　少年蓦地回神，低斥：“不成体统……”

　　沈霜梨目光淡淡扫过，落在那抖如筛糠的楼主身上：“不必退了。这点“银钱，就当是扶贫好了。”

　　她拉起云黎欲走，那楼主还不明白她言语中的意思，而是在身后不住谢恩。

　　沈霜梨脚步微顿，侧首留下最后一句：“顺便，我希望明日，便能听到芙蓉楼关张的消息。”

　　说罢，二人径直离去，不再回顾身后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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