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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伤新痕
江面上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直到小船靠上了应天府水寨的码头,似乎还顽固地缠绕在霍铮的鼻端。天色已经从黎明前的青灰色转为了鱼肚白。
霍铮几乎是用尽了最后的气力,才将半昏迷的抹合烈从船舱里半拖半背地弄了出来。那道从左肩一直劈到后背的伤口深可见骨,虽然在船上已经用尽了金疮药和布条死死勒住,可鲜血依旧顽固地渗透出来,将那件黑色的劲装浸泡得僵硬。抹合烈的脸颊失去了所有血色,只剩下一片骇人的苍白,嘴唇也干裂起皮。他将大半的重量都压在了霍铮的身上,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
码头上早已乱成了一团。卫青岚直接在江北的滩涂上设立了临时指挥所,清点伤亡、收拢俘虏。应天府这边只留下了几名副将守城。霍铮背着抹合烈冲下跳板时,码头上那些负责接应的辅兵显然被两人这副浴血的模样吓了一跳。
“霍参军!”一名眼尖的校尉认出了霍铮,赶紧迎了上来,“您这是……”“军医!快叫军医!”霍铮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他没有力气多做解释,只是红着眼怒吼道,“备最好的金疮药和烈酒!快去!”那校尉看着霍铮怀里那个生死不知的黑衣少年,又看了看霍铮自己那身同样沾满了血污、甲胄破损的狼狈模样,知道昨夜江北那场大火定然是凶险到了极点。他不敢怠慢,立刻高声呼喝起来,几名辅兵七手八脚地抬来了简易的担架。
霍铮没有松手,他亲自将抹合烈平放在担架上,又抓过一件辅兵递来的羊皮毯子,严严实实地盖在了抹合烈冰冷的身体上。他自己则拄着那杆在混战中捡回来的长枪,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担架旁边,一同被送往了京营大寨的伤兵营。
伤兵营里早已人满为患。锁龙滩一战虽然大胜,但南晏水师同样付出了三千余人的伤亡。受伤的士兵们躺在铺着厚厚稻草的地铺上,一排排延伸到营帐的尽头。医官和辅兵们端着铜盆来回穿梭,忙得脚不沾地,压抑的呻吟声和偶尔因为剧痛而发出的嘶吼声不绝于耳。
霍铮因为身份特殊,抹合烈被直接安置在了营帐最里侧一处相对安静的隔间。军医是个经验丰富的老者,他剪开抹合烈那件早已被血水黏在皮肉上的衣服时,霍铮忍不住转过了头去。
那道伤口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怕。弯刀几乎劈开了抹合烈的肩胛骨,皮肉翻卷,能清晰地看见底下森白的骨茬。军医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这伤……太深了,又在江上耽搁了这么久,寒气入骨,只怕……”“救他。”霍铮打断了他的话,他转过身,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军医,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管用什么法子,用多好的药,必须把他救回来。”那军医嗫嚅了半晌,才点了点头:“老朽……老朽尽力而为。”接下来的清创缝合过程,霍铮被军医赶到了隔间外面,他靠在营帐外的木柱上,一动不动地站着。他能听见里面传来的水声、器械碰撞声,以及抹合烈在极度痛苦中发出的那一声声闷哼。那声音像是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在他的心上。
他知道,那道伤口本该是留在自己背上的。他欠他的。
这个念头像是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想起了在残庙的那个雪夜,那个少年同样沉默地为他处理着伤口;想起了在山洞里,那个笨拙而温暖的拥抱。而自己呢?从京城到江南,他似乎一直在受着这个人的庇护。他这个所谓的将军府小公子,这个自诩要为兄长和父亲复仇的男人,到头来,却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甚至还要拖累那个他本该去保护的人。
他猛地一拳砸在了身旁的木柱上,粗糙的木刺扎进了他的指节,渗出了血珠。
隔间里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军医端着一盆血水走了出来,他擦了擦额上的汗,脸上带着一丝疲惫:“霍参军,命算是保住了。伤口已经缝合,也上了最好的药。只是失血过多,又受了风寒,今夜若是能退烧,便算是闯过了鬼门关。”霍铮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多谢。”他推开帘子走了进去。抹合烈安静地趴在床铺上,背上缠着厚厚的绷带,那张总是冷峻的脸上此刻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青黑的阴影。
霍铮在床边那只同样简陋的小凳上坐了下来,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这一坐,便是一天一夜。
霍铮没有合眼,也没有离开。他亲自用热布巾一遍一遍地擦拭着抹合烈因为发烧而滚烫的额头和手心,又用小勺,一点一点地将那些苦涩的汤药撬开他紧闭的牙关,喂了进去。
帐外的喧嚣似乎都离他很远。他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了眼前这个昏迷不醒的少年身上。他看着那张在昏睡中依旧紧蹙着眉头的脸,心里那股翻腾的情绪渐渐地沉淀了下来。
他想,如果阿烈真的就这么醒不过来了,那他欠他的这条命,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到了第二日黎明时分,抹合烈那滚烫的体温终于奇迹般地开始消退。他那一直紧蹙着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变得平稳了许多。
军医来查看过一次,捋着胡子,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烧退了,命就捡回来了。这小子的身子骨,硬得跟北地的石头似的。接下来只要好生将养着,莫再牵动伤口,不出月余便能下地了。”霍铮那颗悬了一天一夜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一股极致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袭来,他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身体晃了几晃,便也趴倒在床沿边,沉沉地睡了过去。
应天府的朝堂之上,却因为白马渡那场大火和锁龙滩那场前所未有的大捷而彻底沸腾了。
卫青岚诱敌深入、火烧连营、三战三捷,以极小的代价全歼朔金三路先锋主力近五万人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了整个江南。那些原本还沉浸在国破家亡的悲痛与恐惧中的百姓们,像是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压抑了太久的愤懑与希望一并爆发了出来。
“卫将军天神下凡!”“收复故都!直捣黄龙!”这样的呼声在应天府的街头巷尾随处可闻。卫青岚与他麾下这支刚刚组建不久的南晏军,声望在瞬间便达到了顶峰。
赵珩龙颜大悦。他当即下旨,晋卫青岚为柱国大将军、加封太傅,总领天下兵马,北伐一应事宜,皆由其全权调度。同时,霍铮也因焚粮诱敌、阵前杀将之功,被破格擢升为“讨逆前将军”,暂领京营左翼三千兵马。
至于抹合烈,他得了一个“忠武校尉”的虚衔,以及黄金百两的赏赐,依旧归于斥候营中听用。
这一日傍晚,卫青岚处理完堆积如山的军务,来到了赵珩的书房。赵珩屏退了左右的内侍,亲自为他倒上了一杯热茶。“今日在朝上,顾严那些老家伙的脸都绿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得的快意。
“他们不会就此罢休的。”卫青岚接过茶杯,神色依旧清冷,“此战虽胜,却也耗尽了国库最后一点存银。我们没有足够的粮草支撑一场旷日持久的北伐。”“朕知道。”赵珩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所以才要趁着这股锐气,速战速决。”“陛下,”卫青岚抬起眼,看着他,“臣打算,三日后便尽起京营主力,渡江北上,趁朔金主力尚未反应过来,一举夺回淮南诸地,而后直逼中原。”
赵珩捏着茶杯的手指紧了一下。“三日?是不是……太急了些?”“兵贵神速。”卫青岚的声音里带着坚定,“朔金三路先锋尽墨,主力大营必然震动。他们绝料不到我们敢在这时倾巢而出。此乃天赐良机,一旦错过,再想寻得这样的战机,便难了。”赵珩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岁的将领,看着他那双因为连日操劳而布满血丝,却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他知道,卫青岚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朕要你留在应天府。”赵珩忽然说道,“你刚打完一场大战,朕不准你再去冒险。”卫青岚愣了一下,随即也明白了过来。他放下茶杯,缓缓地走到了赵珩的面前。
他没有跪下,也没有行礼。他直接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赵珩那只放在桌案上的手。
“陛下,”卫青岚的声音低了下去,那股清冷褪去,只剩下温柔,“你忘了?我们约定过的。”赵珩的身体微微一颤。他想起了在京城时,那个还只是他身边一个小小侍卫的青年。想起了他们在那座冰冷的宫城里,彼此扶持、相互取暖的无数个日夜。想起了那个约定。
“待收复故都,”卫青岚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再无君臣之别。”赵珩闭上了眼睛,许久,才缓缓地睁开。他反手握住了那只比自己要粗糙许多,却也温暖有力的手。
“……朕准了。”他的声音沙哑,“但是,你必须答应朕一件事。”“陛下请讲。”“活着回来。”卫青岚没有回答,只是将那只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三日后,天色未亮。应天府水寨码头,南晏水师的战船再次集结。霍铮一身崭新的银色铠甲,站在甲板上,秋日的江风吹动着他身后那血红色的披风。他那三千兵马早已整装待发。
他回头看了一眼伤兵营的方向。抹合烈的伤势依旧很重,无法随军出征。
“霍将军,”传令兵来报,“卫将军有令,全军即刻开拔!”霍铮收回目光,转过身,拔出了腰间的长剑,剑锋直指江北那片沉沉的黑暗。
“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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