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听雨声

　　庄晏睁开眼，视线花了数秒才聚焦于一片单调的白色天花板。他偏过头，墙上的钟指针指向五点零五分。这意味着，从他三千米冲刺后力竭晕倒，已经过去了近三个小时。

　　他掀开被子坐起，套上外套，正准备离开，恰与推门而入的值班医生撞个正着。

　　运动会期间，校医室一部分的医生在操场上处理一些紧急情况。不过医务室也留了一些值班医生。
　　医生看见他醒了，也不意外，随口关心道：“你醒了？”

　　“嗯。”庄晏收回搭在门把上的手，声音带着刚醒的低哑，“医生，是谁把我送到医务室的。”

　　“好像是你同学把你背来的。”医生走回位置，停下弯腰翻东西的动作，思考了下，回答，“我记得他在这守了很长一段时间，我走的时候人都还在这。怎么，你没见到他吗？”

　　庄晏摇了摇头，心底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医生还在继续埋头找他东西，翻得噼里啪啦地响，她不走心地说：“那你去操场上看看吧，估计人还在那。”

　　“好，谢谢医生。”说完，庄晏不再多言，转身离开校医室。

　　室外清冷的空气让他精神一振。他摸出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着颜青的几条未读消息。瞥见日期，庄晏才恍然想起，今日是小姨夫的生日。

　　他快速给赵铭发了请假消息，便径直离校，赶往颜青家。

　　今晚跟往常没什么区别，不过庄晏也不觉得枯燥无聊，反而觉得很温馨。

　　玩到很晚了，颜青非要他留宿。庄晏拗不过她，就准备在那儿睡一晚上。早睡感觉也不太现实，刚好一家人都在，颜青又凑了人，打麻将打到大半夜。

　　颜青家的房子很大，而且庄晏有准备的房间。他洗漱完后，客厅的牌桌还在继续，麻将声参杂着说话声，很吵，但是庄晏听着声音，躺在床上困意不止。
　　幸亏第二天早上不用早起，他可以踏实睡一觉。他迷迷糊糊地想着睡着了。

　　翌日，天空飘着毛毛雨，细密的雨滴在空中慢悠悠地晃荡，再加上时不时地一阵冷风刮来，无端地惹人心烦气躁。
　　出门的时候，颜兰说是会下雨，强制让他拿了伞再出门。庄晏觉得她预测得比天气预报还要准。

　　慢悠悠地晃荡到操场，班级搭的帐篷里，没什么事的人围在一起打游戏。

　　庄晏见没什么事情，转身出了校门，漫无目的地踱进附近一个小公园，在河边的椅子上坐着发呆。

　　大冬天的，树叶掉得光秃秃的，丑死了，连风都挡不住，穿过树枝猛猛往人身上刮。
　　受不住的人很多，动物也很多，导致公园里安静极了。

　　庄晏双手放进兜里，并着双脚眺望面前结起薄冰的水面。

　　“庄晏。”

　　一个陌生的声音打破他的思绪，庄晏扭头。

　　他扭头看，对面站了一群人，大概有十多个。为首的是一个他眼熟但想不起来的人。

　　他们来势汹汹，秦羽双手插兜，他的头发变成了黑色，他盯着庄晏，笑了一声：“还记得我吗？”

　　庄晏站起身，缓缓说道：“不好意思，想不起来。”

　　“秦羽。”秦羽敛了笑，眼睛里是满满的不爽，“我听说高一你的班主任是李千云，被她照顾的滋味怎么样？”

　　庄晏语气淡漠：“很好，你可以试试。”

　　秦羽耸肩，轻松说道：“不用了，我已经体会过了。”

　　庄晏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瓜葛，但是他也不想了解，径直转身离开。

　　“聊聊吗？”秦羽显然不想让他走，大声叫住他。

　　庄晏置若罔闻，脚步未停。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被李千云针对吗？我告诉你不是因为刘浠，也不是因为你打架。”

　　庄晏脚步顿住。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就跟我来。”秦羽说完，快步从庄晏身边走过。

　　……

　　秦羽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灰白的烟雾，表情意味不明，“你知道吗？赵晓涵曾经是我女朋友。”
　　他自顾自地说，“她就是原来被李千云拍下照片，被放到家长会，逼走的女生。”

　　“我跟他就是在这里被她拍到的照片。”他指了指对面的楼下，“那天是我们的一周年纪念日，她给我买了礼物，我给她带了花。结果被路过的李千云看到。她录了视频，在家长会当场播放，她爸妈觉得丢脸，在学校动手打她。”

　　“后来，她变得越来越沉默，我们分手后不久她就退学，搬走了。在这个不算大的城市，我没找到她。”

　　庄晏双手插兜静静听着。

　　“你还记得自己高一刚开学的时候跟着刘浠一起在凤凰网吧门口揍的那群人吗？里面有个人是我朋友，后来你们一起进了网吧，被李千云看到了。”秦羽拿着烟，瞥了眼庄晏，自嘲地笑了笑，“我说过的吧，溪何是个不太大的城市。”

　　烟头被扔在地上，用鞋尖狠狠碾灭。下一秒，秦羽猛地抬脚，将庄晏踹出去：“别人的故事讲完了，现在该继续没完的事情。我说过，我跟你没完。”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庄晏猝不及防，退了好几步稳住身体。他目光冷冽地望着秦羽，嘴角勾起一抹挑衅的笑容：“看来这次是有备而来。怎么，上次还没被打够，这次又来找虐？”

　　秦羽没管他的挑衅，这次他们带的人足足比上次多一倍，而且他们身上还带着更加厉害的东西。

　　秦羽道：“这次你可就没有那么好运了，不是每一次都有人帮你的。”

　　“那不正好。”

　　周围的人没给他嚣张的机会，一窝蜂地冲上来。将近十个人，庄晏没有表现出丝毫畏惧。

　　他仿佛感觉不到落在身上的拳脚，完全不设防，只是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击，招式狠厉，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疯狂。

　　冬天喧嚣，陡然间开始下起了雪。

　　过会儿，几乎一半的人都被庄晏撂倒在地。

　　他猛地前冲，一记凌厉的横踢将秦羽狠狠踹倒在地。庄晏半蹲下去，俯视着秦羽因痛苦和愤怒而扭曲的脸，轻笑着，声音却冰冷：“就这点本事？”

　　庄晏羽绒服上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水迹，水顺着衣服褶皱滴落在秦羽的脸上，和他此刻炙热的皮肤恰恰相反，可以说是落在热油里的水珠，可以瞬间将他整个人溅得四分五裂。

　　三番五次在他手上吃亏，而且对方还这么挑衅自己，为了将庄晏引过来，自己还费劲打听到这件事情，秦羽怎么可能甘心。

　　秦羽悄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折叠刀，用力向庄晏刺去。

　　叮叮——

　　刀弹出去，掉落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声音。庄晏只见到一双白色的球鞋出现在自己面前，他的目光顺着鞋子往上移。黑色的裤子，深色的外套，突出的喉结，以及……熟悉的脸。

　　“站起来。”梁予澄冷冷道。

　　庄晏知道他是对自己说话，将手边的刀悄悄捡起来放进口袋里，站起身，对上梁予澄的目光，示意他说话。

　　梁予澄没看他，剧烈喘气使得他的胸口微微起伏。

　　平静呼吸之后，梁予澄上下打量庄晏。

　　庄晏没见过这样的梁予澄，或者说这么生气的梁予澄。他冷着脸，微微蹙眉，嘴唇不自觉抿紧。目光又黑又沉地盯着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庄晏竟然觉得有点心虚。

　　两人无声对峙着，谁都没开口说话。

　　没过多久，警笛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僵持。警察迅速控制住秦羽一行人。做完简短笔录。

　　庄晏看着警车远去，转身想走，手腕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道猛地攥住。

　　“等会儿，”梁予澄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我有话和你说。”

　　庄晏不打算听他的话，试图挣脱，却发现梁予澄的手像铁钳一样牢固，隔着厚厚的羽绒服都让他感到疼痛。
　　梁予澄用力将他扳过来，迫使两人面对面。

　　刹那间，梁予澄抬手，拇指和食指狠狠掐住了庄晏的下颌，食指用力按在他颧骨的淤青上。

　　尖锐的疼痛让庄晏心脏一缩。

　　“疼啊。”梁予澄微微弯腰，凑近他，脸上在笑，眼底却结着冰。

　　庄晏盯着梁予澄，他脸上的笑意不达眼底，漂亮的眼睛沉寂下来，整张脸阴沉得要命。黑色的瞳孔里映着庄晏完整的脸。

　　庄晏想要扒开梁予澄的手，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轻易。梁予澄用了巧劲，捏得很紧。

　　他望着梁予澄的眼睛，在他黑色的瞳孔里，里面清晰地映出他自己有些狼狈的影子。他放弃了挣扎，甚至扯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当然疼啊。”

　　庄晏的话像是大锤，砰的一声就可以把梁予澄所有的怒气紧密地压成一小团，悬在脑子里，堵在胸口处，不上不下，如鲠在喉。

　　梁予澄觉得自己拿庄晏一点办法都没有。

　　昨天庄晏跑完三千米就晕过去了，是他带庄晏去的校医院。为了方便他休息，梁予澄帮他把外套脱下。

　　外套下面是密密麻麻的伤口，新的，旧的，长的，短的。每一条都不一样。

　　看清楚之后，梁予澄差点没心疼得当场哭出来。

　　他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弄的，明明都已经不打架了。

　　梁予澄没有办法，只能放学偷偷地跟着他。

　　他发现他去了别的地方，他不是没打架，只是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打架。

　　他想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伤口。于是他跟踪了庄晏。

　　当他看到庄晏打架的时候，就已经模糊地知道答案了。

　　他就在旁边静静看着，看着庄晏如何故意激怒对方，如何不闪不避地承受击打，那副模样，根本不像在打架，更像是在……自虐。

　　梁予澄心疼死了，他怎么能这样对自己。

　　当他看到有人拿着刀刺向庄晏，他没有一丝犹豫，立即冲上前，仿佛用了自己此生最快的速度。

　　他将人用力的踹倒在地之后，盯着地上的刀。他手脚发软，但是心跳却在不断加速，呼吸的声音逐渐在耳边放大。

　　是为庄晏的害怕。

　　害怕庄晏受伤。

　　害怕到浑身发抖。

　　梁予澄颓然松开钳制庄晏下颌的手，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你在干什么？”

　　庄晏敛下牵强的笑容，低头用沉默逃避回答。

　　梁予澄喘着气继续问：“你以前都是这么打架的吗？“

　　庄晏不知道怎么回答梁予澄，他用指甲拼命地扣着自己的食指，上面已经伤痕累累，疤痕遍布。

　　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能静静听着梁予澄的质问，他无可辩驳。

　　梁予澄拉住庄晏的手放在胸口，另一只手强迫他抬头。

　　庄晏被迫直视他的眼睛，他漂亮的眼睛里有很多庄晏读不懂的情绪。

　　他在愣神，思考梁予澄那些自己读不懂的情绪究竟是什么。

　　梁予澄声音暗哑：“疼不疼？”

　　庄晏感受到了梁予澄抓着自己的手在颤抖。

　　“可是我好疼。”梁予澄的声音沙哑破碎，“庄晏，我这里，疼得快受不了了。”

　　倏然，庄晏猛地低头。

　　一颗泪砸在自己的手腕上，明明没有温度，但庄晏却感觉那滴泪是热的，烫到可以直接穿过手臂，直达心脏，包裹住自己的心脏，将它融化，将他的灵魂塞回这副早已经麻木的躯壳里。

　　原来他是有感觉的。

　　一颗。
　　两颗。
　　三颗。

　　……

　　他望着手臂上的泪，逐渐变多，顺着水痕滑落，泛起痒意。

　　他抬头，在那一瞬间，他懂了梁予澄眼底的情绪，那是——心疼。

　　这是在颜青眼里才能看到。

　　但他此刻确实是在梁予澄的眼里见到了。

　　梁予澄那双澄亮的眼睛里已经变得微红，眼眶的泪水颤颤巍巍，每当梁予澄眨眼，它们会顺着脸颊快速滑落。

　　“别哭了……”庄晏顿时慌了神，下意识抬手想去擦梁予澄脸上的泪，却忘了自己手上的伤口和污渍。掌心渗出的血珠蹭在梁予澄白皙的脸颊上，

　　“对不起。”庄晏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局促地、用力地在自己脏污的外套上反复擦拭，试图抹掉那些血迹，却只让伤口撕裂得更开，血迹愈发狼藉。

　　“别擦了。”梁予澄垂眸望着庄晏的动作，右手用力往前压，庄晏被撞在他的怀里。

　　梁予澄双手用力地抱紧庄晏。

　　两颗剧烈跳动的心脏隔着校服挨在一起，彼此的心跳逐渐趋于一致，引起共鸣。

　　梁予澄低下头，温热的呼吸混杂着泪水的湿意，拂在庄晏冰凉的耳廓上，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却坚定地说：

　　“庄晏，你的心跳跟我的是一样的。”

　　庄晏僵硬着身体，笔直地站立着，像个雪人。

　　“我的心跳在说喜欢你，那你的心在说什么？”

　　庄晏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快得他心慌，乱得他心焦。

　　梁予澄妄图给这个雪人装了一个气球心脏，他一直在往里面吹气，希望雪人可以变成真正的人类。

　　可是雪人是不会说话的。

　　梁予澄见面前的人很久没有反应，握住庄晏的肩膀，将他拉开，垂眸望着庄晏的鼻尖，缓慢且肯定地说：“庄晏，你的心脏在说你喜欢我，不信的话，你抬头看着我。”

　　庄晏抬头对上梁予澄的眼睛，他眨眼睛，试图掩盖眼里的情绪。

　　梁予澄注视着面前的人，目光缓缓从他的嘴唇上移到鼻尖，再到眉眼，最后定在他的眼睛上。

　　他的眼神看得庄晏不安。

　　陡然间，梁予澄突然间轻轻笑了，“这世界很难有百分百确定的事情，但是现在有了。”

　　“你喜欢我。”

　　砰！

　　雪人的心脏爆炸了。

　　我不知道你的前半生经历了什么，但是我知道那些是令你痛苦的回忆，如果没有人爱你，那么我就做这世界上的第一个。

　　我做你的舟，渡你上岸。

　　梁予澄的怀抱宽阔又温暖，庄晏没有应声。

　　长久以来积压的痛苦，孤独和麻木都要将他淹没，他早已烂在那片寸草不生的死水当中。

　　但是为什么自己还会感到委屈。

　　梁予澄肩膀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黏答答的贴在皮肤上。

　　庄晏哭得无声又委屈。

　　庄晏活过了两个冬天，之后，梁予澄到来了。
　　从此他的世界开始万物复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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