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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玉壶
腊月的寒风,刀割似的吹过谢府高耸的院墙。云鬟从谢夫人处回到杂役们聚居的偏院,手脚已冻得麻木,心却比这腊月的冰更冷。她拒绝了谢夫人给出的两条路,既不接受“远嫁”的安排,也断然不会放弃自己视为生命的音律与笔墨。她只平静地陈述事实:她与公子之间,清清白白,虽有情愫,却从未有过苟且;她愿以最卑微的身份留在谢府,但绝不因此放弃让她得以安身立命、保持心魂不灭的才艺。这近乎不识抬举的“不识时务”,让谢夫人既惊且怒,最终冷笑着命崔嬷嬷将她带离,另行“安置”。
这“安置”,便是从还算清静的书阁,贬至了浆洗房,与那些最粗使的仆妇为伍,每日与冰冷的井水、沉重的湿衣、刺鼻的皂角为伴。纤细的手指浸泡在冰水里,冻疮破裂,渗出血丝,混着皂水,钻心地疼。琵琶?那是遥远得像前世的梦。笔墨?更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同屋的浆洗妇人们或麻木,或粗鄙,谈论着府中最底层的琐碎与艰辛,与她格格不入。她像一株被强行移栽到盐碱地的兰草,迅速地憔悴下去。
谢珩是在她调去浆洗房的第三日才得知确切消息的。他被母亲变相软禁在听雪轩“静思己过”,与外界的消息被刻意阻隔。是忠心的小厮冒了风险才将一张揉皱的、写着“浆洗房,云鬟”字样的纸条塞给了他。
那一刻,谢珩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眼前发黑,前世那种无力护她、眼睁睁看她受苦的噩梦与现实轰然重叠!他猛地踹翻了身前的书案,笔墨纸砚哗啦啦散落一地,然后不顾一切地冲出了听雪轩。守卫的仆役试图阻拦,被他赤红的、近乎疯狂的眼神骇住,竟不敢真的用强。
他几乎是狂奔着穿过大半个谢府,来到那处位于府邸最西北角、终日弥漫着湿冷与皂角味的浆洗房院落。
时值傍晚,浆洗已近尾声,仆妇们正三三两两地收拾着。云鬟正独自将最后一盆沉重的湿衣吃力地挂上高高的晾杆。她穿着最粗陋的灰布袄子,袖口挽起,露出冻得通红、满是裂口和冻疮的小臂和手背。她踮着脚,身子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侧脸在暮色中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沉静,却深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苦楚。
“云鬟!”谢珩嘶哑的声音划破了院落的沉闷。
所有仆妇都惊呆了,看着那位素日高高在上、光风霁月的嫡公子,此刻衣衫微乱,发丝散落几缕,一脸惶急痛楚地出现在这腌臜之地。
云鬟闻声,手一抖,一件半湿的衣衫差点滑落。她缓缓转过身,看到疾步向她走来的谢珩,眼中瞬间掠过极其复杂的情绪——惊讶、酸楚、委屈,还有一丝被他看到如此不堪模样的难堪。她下意识地将那双惨不忍睹的手藏到身后。
谢珩已冲到近前,根本无视周遭惊愕的目光,一把握住她的肩膀,目光死死地锁在她脸上,声音颤抖:“他们……他们竟敢让你做这些?!你的手……你的手怎么样了?让我看看!”他说着,就要去拉她藏在身后的手。
“公子!”云鬟低呼一声,猛地挣脱他的触碰,后退两步,与他拉开距离,垂首敛目,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此处污秽,不是公子该来的地方。奴婢正在干活,请公子回避。”
她刻意加重的“奴婢”和“公子”,像两根冰冷的针,刺得谢珩心脏一缩。他看着她刻意低垂、不肯与他对视的眼睫,看着她身上粗糙的衣物和掩藏不住的狼狈,再想到母亲那日的逼迫,一股混合着心痛、愤怒与前世积压的愧疚的暴烈情绪,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
他上前一步,不顾她的挣扎,再次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力道大得让她吃痛蹙眉,然后近乎粗暴地,将她拖向浆洗房旁边一间堆放杂物、相对僻静的小柴房。
“砰”地一声,柴房破旧的门被他一脚踹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窥探的视线。昏暗的光线从狭小的气窗透入,空气中弥漫着木柴和灰尘的味道。
“云鬟!看着我!”谢珩将她按在冰冷的墙壁上,双手撑在她身侧,将她困在自己与墙壁之间,低头逼视着她,呼吸急促,眼中是骇人的红丝和毫不掩饰的痛楚,“为什么要躲我?为什么不肯让我看你的手?为什么答应母亲来这种地方?!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快要疯了!”
他靠得极近,温热的气息喷吐在她脸上,带着失控的力度。云鬟被他困在方寸之地,背后是冰冷的土墙,面前是他滚烫的胸膛和灼人的视线,多日来的委屈、恐惧、强撑的坚强,以及对他不顾一切寻来的那一丝隐秘的悸动,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她不再躲避,抬起那双红肿溃烂、布满冻疮和裂口的手,举到他眼前,声音哽咽破碎:“你看啊!你想看就看啊!这就是现在的我!一个在浆洗房做粗活、双手尽毁、连琴弦都按不稳、连笔都握不住的卑贱婢女!公子,您看清楚了吗?!”
那双手的惨状,刺痛了谢珩的眼睛,更刺痛了他的心。他猛地握住她的手,不是嫌恶,而是用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道,将她那双冰冷刺痛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仿佛想用自己所有的温度去熨帖那些伤痕。
“对不起……阿鬟,对不起……”他语无伦次,声音哽咽,前世的噩梦与今生的无力感交织,让他痛彻心扉,“是我没用……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又让你受苦了……”
他的眼泪滴落在她的手背上,滚烫。云鬟怔住了,看着他为自己落泪,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与悔恨,心中翻江倒海。他为何如此痛苦?仿佛她受的苦,比他亲自承受还要难受百倍。
“公子……”她所有的硬撑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泪水流得更凶,“我不明白……夫人让我选,要么放弃音律笔墨,安分做奴仆,要么接受安排远远嫁掉……可我怎么能放弃那些?那是我的命啊!没有琵琶,没有诗文,我还是我吗?那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分别?可是……留在这里,看着这双手一天天坏掉,我又……”
“不准放弃!”谢珩猛地打断她,抬起她的脸,迫使她看着自己,目光炽烈如焚,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你的琵琶,你的诗文,你的一切,都不准放弃!那是你的一部分,是最珍贵的你!谁也不能夺走!母亲不能,我也不能!”
“可是……”
“没有可是!”谢珩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泪湿的脸颊,声音低沉下去,却更加坚定,“阿鬟,你听我说。母亲的安排,我会去面对,但我绝不会接受。什么杨氏女,什么门当户对,我都不在乎!我只要你!”
云鬟泪眼朦胧地望着他,被他话语中的决绝震撼,却也感到更深的不安:“可是公子,我们的身份……”
“身份?”谢珩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苦涩与一丝疯狂,“阿鬟,有时候我觉得,我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你了。在梦里,在那些破碎的影子里……我好像,欠了你很多很多,多到这辈子都还不清。所以,什么身份差距,什么门第之见,在我这里,都不值一提!我只要你在身边,完好无损,做你喜欢的事,弹你喜欢的曲,写你想写的诗!”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更加幽深,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痛楚:“至于妾室……阿鬟,我从未想过让你为妾。那样是辱没你,更是辱没我对你的心。我要娶你,光明正大,三媒六聘,让你做我谢珩唯一的妻!”
这誓言石破天惊,震得云鬟忘记了哭泣,只是呆呆地望着他。娶她为妻?这怎么可能?这比让她为妾更惊世骇俗!可是,他眼中的认真与痛楚,却又那么真实。
“公子……”她喃喃道,不知该如何回应这过于沉重、也过于虚幻的承诺。
“叫我阿珩。”谢珩再次纠正她,语气带着一丝恳求,“我的小字,只有最亲近的人才知道。以后没人的时候,叫我阿珩,好吗?”
云鬟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充满期待与深情的眼眸,那里面映照着自己狼狈却真实的模样。柴房外是冰冷的现实,柴房内是他滚烫的誓言与眼泪。理智在尖叫着危险与不可能,可她的心,却早已不由自主地沉沦。
许久,她终于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泪水再次滑落,却带着一丝释然与认命般的决绝:“阿……阿珩。”
这一声呼唤,如同点燃了最后的引线。谢珩眼中骤然爆发出惊人的光亮,他不再犹豫,低头,吻上了她沾满泪水的唇。
这个吻,不同于雨夜初吻时的震惊与试探,也不同于凉亭诀别吻的虔诚与痛楚。它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失而复得的狂喜、深入骨髓的怜惜,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占有欲。他撬开她的唇齿,长驱直入,贪婪地汲取她的气息,仿佛要通过这个吻,将她所受的苦楚尽数吸走,将自己的力量与决心传递给她。
云鬟起初还有些僵硬,但很快便在他炽烈而温柔的攻势下软化下来。她闭上眼,泪水依旧流淌,却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脖颈,生涩而认真地回应着。这个吻,混杂着泪水的咸涩、冻疮膏的淡淡药味,以及彼此灵魂深处最真实的渴望与挣扎。在这个昏暗、破败、充满尘灰的柴房里,他们抛开了所有身份、礼教、现实的桎梏,只剩下最原始、最纯粹的爱与痛的交织。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两人都气喘吁吁,谢珩才稍稍退开,额头抵着她的,气息不稳,眼中情潮未褪,却更多了深沉的温柔与决心。
“阿鬟,”他低声唤她,指腹轻轻抚过她微肿的唇瓣,“信我。给我一点时间。不要放弃,保护好你的手,你的才华。等我。”
云鬟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心中那片荒芜的冰原,似乎有了一丝消融的迹象。她知道前路依然遍布荆棘,他的承诺或许只是镜花水月,但此刻,她愿意相信,愿意为了这一丝微光,再勇敢一次。
她点了点头,将脸埋入他温热的胸膛,闷声道:“我等你。但是阿衍,你也要答应我。不要为了我,做出无法挽回的事。若事不可为……我宁愿离开,也不要看你众叛亲离。”
谢珩收紧手臂,将她更深地拥入怀中,没有回答,只是在她发顶落下一个重重的吻。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个答案。
柴房外,寒风呼啸,夜色渐浓。而这一方昏暗的天地里,两个紧紧相拥的人,仿佛暂时拥有了对抗整个世界的勇气。尽管这勇气,建立在流沙之上,脆弱得不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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