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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堡(二)
带走我的那个男人叫泽,他在毗邻流星街的边境小国开了家私人诊所。他头发总是乱糟糟的,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口袋里永远塞满了棉签和纱布。
我在诊所的床上躺了很长一段时间,高烧唤醒了我的感知,我一直在咳血。那些天我总觉得空气里有针在我皮肤上爬行,任何声音都像吵架,我却连捂住耳朵的力气都没有。我甚至梦见自己被埋在纱布堆里,睁眼就是泽那张没睡醒的脸。
“念啊,说白了就是借意志来干涉现实。可意志这种东西,得绑住了才会更有力。” 他拿着本病例站在我旁边,叽里咕噜说起话,“没有制约与誓约,就等于拿拳头砸自己心脏。”
他在我脚边放了个浓汤娃娃,上面有他的念。我想问他什么是制约与誓约,嘴角抽动了一下,却发不出声音。然后,我听见他问了一个离谱的问题。
“你知道什么是心脏吗?就是……唉,算了,和你解释你也不懂。就是会对你的身体造成巨大的破坏。”
可我认为,悲伤才会给人带来巨大的破坏,不是念。
我只觉得口中干涩。在这段苍白无力的日子里,我胸腔深处的东西是破碎的,内脏痛得像裂开了一样。
不论是昏睡还是偶尔清醒时,我的耳边永远充斥着仪器滴答的声音。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吓得我睡不着的丑东西居然是他为我特制的念兽,当然,他对其他昏迷的病人也用这个方式,只不过那些念兽的模样正常许多。它能感知伤者的肌张力和神经放电的频率,当监护对象存在剧烈情绪波动或生命指征骤降时,它会立刻贴上去往动脉里注射药剂。
泽是个无国界医生,根据我的回忆,他应该没少接私活。在我的情况好转之后,他就把那个恐怖的娃娃收走了。
泽也是我的第二个老师,他对“缠”和“凝”有着独到的见解,还能通过“圆”来感知患者的身体状况,再加上他的念有疗愈作用,总有人慕名而来。
泽像照顾小动物一样照顾我,一边抱怨我做梦时大哭吵他睡觉,数落我挑食,一边在我床头放了软糖和迷你拼图。终于,我能坐起来了,他皱着眉给我做检查,又给我小腿上药,那是被婆婆拖拽留下的,已经结痂了。
“身体都还没发育好,就敢去碰那些该死的因果。”
“我已经能使用念了。”我反驳。
“啧啧啧,果然是小孩,无知无畏呀。”
他咂咂嘴,顺手拿起工作台上的装饰沙瓶,倒去一大半,又往里面加了点水。他不停晃动着瓶身,直到里面的沙变成和瓶口差不多大小的小球。
“现在,用‘发’把它取出来,证明你能使用好念吧。”他把瓶子递给我,又补充道,“别弄碎它。”
我试了几次,这要比想象中困难很多,沙团很松,我的念刚附上去就散了。不过,没过几天,我就能稳定控制念的流速。
“嗯,我算是明白为什么婆婆这么爱惜你了。”他撇撇嘴。
婆婆爱惜我?如果她真的爱惜我,为什么要赶我走?
咦?为什么我会被赶到外面,我好像不记得了。
泽露出一种奇怪的笑,现在我知道那叫诱哄:“西尔维娅,你想不想当医生啊?”
“不想。”
“也对,我们这行,就算手再巧,也没资格碰自己的心脏。”
又开始了,净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我能下床后,泽就二话不说把我塞上车。
“去哪?”我问。
他的语气变得冰冷起来:“小孩不要管太多。”
我被安全带捆在副驾上,手脚发冷,他发动引擎,又折回去把诊所的门锁好。今天之前,那门没一次是被好好关上的,他总是甩门。
车在黄昏时分驶出了城镇,一路向西,夕阳在我面前降落。起初,窗外是工厂和铁轨,后来渐渐被丘陵所替代,他终于下定决心。
泽没有带地图,他似乎很熟悉这条路线。他不再同往日那样和我说闲话,又或是企图教我什么,大部分时候他只是哼着曲子,想用这种不成调的语言驱赶车里的安静。
我把车窗摇下,风立刻灌进来,带着尘土和阳光的味道。
他把车停在了国道旁的加油站。又随便买了罐头和饼干,还有一小盒果汁,把它们用外套包住一股脑塞到我怀里。他还给自己买了罐啤酒,但没有马上喝,而是趴在方向盘上休息。过了一会,他不知从哪掏出一包烟。下车前他看了我一眼,门被重重关上,他站在月光下,点燃了一支烟。月亮被薄云包裹着,无形无影的月光仿若我不再拥有的期望。
车开了好几天,我们穿过了国界,过关前泽让我好好睡一觉,我照做了。那天早上天气不太好,窗外灰蒙蒙的,泽又给我上了一次药。我仍不清楚目的地,甚至不知道现在是星期几。车开到一幢建筑前,他拉着我走到大门口,往我手里塞了张纸,然后按响了门铃。
门一开,他便松开我:“我捡到了这个。”
接着,他毫无留恋地回到驾驶座。关门,启动,喇叭响了一声,车就开走了。我抬起头,门牌上写着几个大字“儿童福利中心”。
我和其他从流星街出去的人不一样。那晚婆婆递给泽,泽再交给我的那张纸,是我的国民身份证明。
福利院的条件很好,窗帘比我家的还干净,孩子们不用挤在一张床上睡觉,也不必轮流用牙杯。我早早学会了隐藏,我熟知善意和恶意的区别,明白何为乖巧。没有人欺负我,大家都想和我玩,因为我总能讲一些他们没听过的故事:清洁战士、占卜的森林女巫、会自己移动的岛屿……
对我而言,这些并不稀奇,大多来自我的梦,或者我随口编的场景。但他们会睁大眼睛听,在饭后模仿我讲的对白,把年纪小的孩子吓得哇哇乱跑。
他们真的很无聊。
我不喜欢和他们玩。我更喜欢待在图书角,那里有一套装订粗糙的百科全书,书里夹着一张世界地图。我仔细研究过,上面没有流星街的板块。
我记得有一次午饭特别好吃,是奶油玉米浓汤和烤鸡,因为资助人那天要来参观。一大箱玩具从汽车后备箱被抱进来,散发出崭新的塑料气息。
从那以后,每个月都有新的玩具。但领玩具之前我们得写信,管事妈妈会发给我们粉红或浅蓝的信纸,仿佛颜色真能改变幼稚又千篇一律的辞令。我早就想好要套什么格式,无非是——
“亲爱的李斯诺斯先生,谢谢您寄来的玩具,我最喜欢的是那个会唱歌的小熊。”
“我以后也想成为像您一样的人,帮助所有的小朋友。”
我又不喜欢那些玩具。
李斯诺斯,这个名字像国王一样出现在所有人嘴里。据说他是那个最大的玩具公司“儿童未来”的总裁,一个坐在云端的男人。是他每个月寄来玩具,又出钱让我们上学,是他……他从未露面。
有一天我问管事妈妈:“他真的看过我们的信吗?”
她犹豫了一下,回答道:“当然看过,他很关心你们。”
“那他长什么样?”
“这个嘛,电视上看他长得很和善。”
但自那天起,我们就不用再给他写信了。管事妈妈说,李斯诺斯先生工作太忙了,没空再关照我们这些小朋友。
“那这个月没有玩具么?”有个孩子举手问。
“对的,他的工厂有别的事情要处理。”
我是故意这么问的。
门卫是个总打瞌睡的中年人。那天早上,我照常去偷看他的报纸,今日头版标题是:“儿童未来”总裁李斯诺斯遇害,尸体面目全非。我记得那张照片,他的眼睛还睁着,像是死前看到了什么极端恐怖的东西。他死了,被人用某种极度痛恨的方式杀了。
好玩具不再来了,我们又开始在感谢信上写别的名字,或许那是另一个“好人”。
很久以后,当我知道“儿童未来”真正的作为,当我再次听见萨拉萨的名字时。我才终于把这个人从回忆里挖出来。
那个送孩子玩具的男人,他也把别的孩子变成“玩具”。
这里的自由活动时间太长了,我开始给自己找点事做。我做了一本立体书,翻开时就像一条纸构成的隧道,有机关,还有会动的小动物。我记得,过去有个男孩和我一起做过,他会陪我在沙地上画草图,我们收集各种纸张、测试不同材质,最后把我的构想一页页折叠成型。奇怪的是,我几乎不太记得他叫什么了。只记得他总能一下子理解我的奇思妙想,他手很巧,做什么都信手拈来,能把我潦草的稿图变成真正可以翻页、转动的玩具。
他的名字是……算了,就和之前一样,在里面写上K.S.吧。
有一阵子,为了筹集图书基金,福利中心联合附近社区组织了一项活动,让孩子们在公园摆摊卖自制柠檬水。主管妈妈满脸兴奋,说这是让大家勇敢迈出第一步的机会。她总说,所有的孩子终有一日会离开这里,融入世界,因为我们只能在这待到成年。
可我始终记得自己来自别处。
我坐在摊位后面,和一堆柠檬待在一起。时间太早了,刚开始一个顾客都没有。趁着其他孩子偷懒打瞌睡的空档,我把手藏到桌下,梦境书写者落在我手里。
第一个顾客推着婴儿车走来,我笑着把纸杯递给他,他接过,付了双倍的钱。
“你看起来很像我妹妹小时候。”他是这么说的。
接下来是第二个,第三个。他们买我的柠檬水,甚至带朋友来买。下午光顾的人比我预想中更多。我开始明白,这种事根本不需要借助念能力完成。我只需要站在那里,表现出一副恬淡的模样,偶尔笑一笑,公园里玩的男孩们就会主动过来,嘴里说着“来一杯”,再把钱送进我的口袋。
我没有骗他们,柠檬水的味道确实很好,我也真的加了蜂蜜。
毫无悬念,我成为了那天卖出柠檬水最多的人,主管妈妈奖给我一本硬壳笔记本。从那天起,我开始尝试写点什么,现实里的事,梦里的事,还有幻想中发生的事。
这便是我离开流星街的来龙去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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