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爱半生

　　时间，在顾夜寒自我构建的绝望囚笼里，失去了流动的意义。日升月落，春去秋来，别墅庭院里的花草树木遵循着自然的规律枯荣更迭，而别墅的主人，却仿佛被永远冻结在了那个失去一切的、冰冷彻骨的寒冬。

　　他彻底成了一具游荡在华丽坟墓里的、沉默的影子。

　　公司的事务几乎完全移交给了职业经理人团队和陈铭，只有极少数关乎顾氏命脉的重大决策，才会被呈送到别墅书房那张积了薄灰的宽大桌面上。他处理这些事务时，眼神会短暂地凝聚起一丝属于过去那个商业帝王的锐利和冰冷，但签下名字的瞬间，那点微光便迅速熄灭，重新变回一片死寂的空洞，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与己无关的、冰冷的程序。

　　外界关于顾氏掌舵人一蹶不振、疑似精神崩溃的传闻愈演愈烈，甚至引发了数次不大不小的集团股价震荡和合作方恐慌，但他充耳不闻，漠不关心。那个曾经运筹帷幄、将顾氏帝国推向巅峰的男人，似乎已经随着妻儿的逝去，一同死去了。

　　他的全部世界，只剩下这栋空旷冰冷的别墅，和那些承载着无尽痛苦回忆的遗物。

　　张妈依旧守着他，小心翼翼地照料着他的起居，看着他日渐形销骨立，眼神里的担忧和心痛日益加深，却无能为力。她试过偷偷在他的饮食里添加营养剂，试过在他深夜痛苦蜷缩时悄悄递上温水，试过用林晚晚生前喜欢的花草装点庭院试图唤起他一丝生气……但所有的努力，都如同石沉大海，激不起半点涟漪。

　　他按时吃饭，却味同嚼蜡，只为维持这具躯壳最基本的运转，吃完后常常会因为胃部的剧烈抗议而冷汗淋漓地蜷缩许久。

　　他按时睡觉，却整夜整夜地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昏暗的光影，或者起身在那间摆满遗物的房间里一坐就是一整夜，直到天明。

　　他不再酗酒，也不再自残，只是以一种近乎绝对的、令人心悸的沉默，承受着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灵魂的剧痛。

　　陈铭每隔一段时间会来汇报工作，偶尔也会带来一些外界的消息。苏家彻底败落，远走海外，杳无音信。苏婉婉据说精神出了问题，被送进了疗养院，境况凄惨。顾夜寒听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听到的是陌生人的故事，只在陈铭提到以林晚晚名义设立的慈善基金救助了几个危重孕妇和癌症患者时，他那空洞的眼神才会极其轻微地波动一下，随即又归于死寂。

　　他似乎接受了自己永恒的囚徒身份，并将这无休无止的痛苦，当成了呼吸一样自然的存在。

　　直到那个深秋的下午。

　　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席卷了城市，窗外冷雨潇潇，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而凄凉的声响。别墅里比平日更加阴冷，光线昏暗，如同墓穴。

　　顾夜寒像往常一样，坐在那间遗物室的单人沙发上，膝上摊开着林晚晚那本星空封面的日记。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翻阅它了，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早已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灵魂深处，每一次重温，都是一次鲜血淋漓的自我凌迟。

　　当他翻到日记最后几页，目光再次落在那段字迹略显歪斜、似乎书写时极其艰难的文字上时，他的指尖猛地一颤。

　　【夜寒，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了一切，会不会有一点点……后悔？】

　　“后悔……”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吐出这两个早已被咀嚼得麻木的字眼，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的弧度。

　　何止是后悔。

　　是万劫不复。是挫骨扬灰。是永世不得超生。

　　他的目光缓缓移开，落在旁边书架上那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上。那里，放着那些证明童年真相的、可笑又可悲的信物。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将盒子取了下来。打开。氧化发黑的糖纸，磨损的布条，泛黄的照片……

　　他的指尖拂过那张照片上两个小女孩的笑脸，拂过那个戴着玻璃珠手链的女孩手腕上那颗格外显眼的蓝色珠子。

　　忽然，他的动作顿住了。

　　一种极其微弱的、几乎被巨大痛苦淹没的违和感，如同水底细微的气泡，悄然浮上心头。

　　他盯着那颗蓝色的玻璃珠。苏婉婉……林晚晚日记里写，那是苏婉婉送她的生日礼物……

　　可是……他猛地皱紧眉头，脑海中一个被刻意尘封了许久的、极其模糊的记忆碎片，如同沉船般艰难地浮出漆黑的水面……

　　那似乎……是更早以前的事情了……在他被绑架之前……好像有一次……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发黑，胃部传来熟悉的绞痛。他强忍着，踉跄着冲回自己的书房，开始疯狂地翻找那些他早已弃之不顾的、堆积如山的旧物箱。那里有他小时候的一些东西，被助理整理后送来，他却从未打开过。

　　灰尘弥漫中，他近乎偏执地翻找着，手指被纸张划破也毫无知觉。

　　终于，在一个积满厚灰的旧玩具箱底部，他摸到了一个硬硬的小铁盒。

　　心脏，毫无预兆地开始疯狂擂动！一种莫名的、巨大的恐慌和预感攫住了他！

　　他颤抖着手，打开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盒。

　　里面，是几枚褪色的卡通贴纸，一把生锈的小刀，还有……几颗同样褪色、却依旧能分辨出颜色的……玻璃弹珠。

　　其中一颗，是蓝色的。和苏婉婉当年“认领”功劳时、后来林晚晚日记里提到的那颗，一模一样。

　　而在那颗蓝色玻璃珠旁边，还躺着一颗……极其罕见的、通透的、带着细微星芒的淡紫色玻璃珠。

　　看到那颗淡紫色玻璃珠的瞬间，顾夜寒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急剧收缩到针尖大小！

　　一段被岁月彻底掩埋、被谎言层层覆盖的记忆，如同被惊雷劈开的混沌，轰然炸响在他的脑海深处！

　　【“小哥哥，这个紫色的给你！像不像夜空里的星星？妈妈说这是最稀有的，我只有一颗哦！”】

　　【通风口外，小女孩软糯的声音带着不舍和骄傲。】

　　【黑暗中，他小心翼翼地握紧那颗冰凉光滑的珠子，仿佛握住了整个星空。那是他黑暗囚禁中，唯一的光亮和慰藉。】

　　紫色的……星芒……他记得！他居然记得！那颗独一无二的、他珍藏了许久直到铁盒生锈被遗忘的紫色玻璃珠！不是蓝色的！是紫色的！

　　“轰——！！！”

　　大脑仿佛被瞬间炸毁！世界在他眼前疯狂地旋转、崩塌、碎裂！

　　他死死攥着那颗淡紫色的玻璃珠，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另一只手颤抖着拿起盒子里那张泛黄的照片，目光死死钉在照片上林晚晚手腕的那串手链上——蓝色、红色、黄色……五彩斑斓，唯独没有……紫色！

　　而苏婉婉当年“认领”时，拿出作为“证据”的，是一颗蓝色的珠子！她所有的叙述，都围绕着那颗蓝色的珠子！

　　一个被他忽略、被谎言掩盖了十几年的、最致命、最残酷的漏洞！！

　　林晚晚的日记……她写的是“婉婉送我的生日礼物”，是蓝色珠子！她可能根本不知道那颗独一无二的紫色珠子的存在！她只是基于苏婉婉的谎言和那颗蓝色珠子，认下了这份“功劳”，甚至在她生命的最后，还在为“冒领”了苏婉婉的功劳而道歉！

　　而苏婉婉……她只知道蓝色珠子，她根本不知道那颗真正象征了那段黑暗岁月里最珍贵情谊的、独一无二的紫色星星！

　　从头到尾……从始至终……

　　照亮他黑暗童年、给他希望的小女孩，是林晚晚！一直都是林晚晚！从未改变！

　　而他却……他却……

　　“呃啊——！！！”

　　一声凄厉到完全不似人声的、绝望到极致的嘶吼，猛地从顾夜寒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踉跄着向后倒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书架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涌而出，溅落在散落一地的旧物和那张泛黄的照片上，触目惊心！

　　他死死捂着如同被撕裂般剧痛的心脏，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眼神涣散，充满了无尽的、灭顶的绝望和崩溃！

　　原来……他所以为的迟来的真相……依旧不是全部！

　　原来……她到死……都还在以为是自己“偷”了苏婉婉的功劳！都在卑微地道歉！

　　原来……他连最后的忏悔和痛苦……都是基于一个残破的、可悲的谎言！

　　他错了……

　　错得更加离谱！

　　错得……永世无法超生！

　　“晚晚……晚晚啊！！！”他像一头失去一切、濒死的绝望野兽，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鲜血不断从嘴角溢出，他却毫无所觉，只是疯狂地用头撞击着身后冰冷的书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咚咚”声！

　　“对不起……对不起……我瞎了眼……我混蛋……我不是人……啊啊啊——！！”

　　巨大的、无法承受的真相，如同最终极的审判，将他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侥幸和残存的灵魂，都彻底碾磨成了齑粉！连痛苦本身，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蜷缩在散落的旧物和血泊中，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眼泪和鲜血糊了满脸。

　　世界，彻底陷入一片无尽的、冰冷的、永恒的黑暗与死寂。

　　他的救赎，从不存在。

　　他的囚笼，永无出口。

　　至此，人间已无酷刑。

　　因他的心，已永坠无间地狱，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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