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骤雨

作者:陈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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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5 章


      有中年男人要进电梯,看他们两个一个不进,一个又不出,只是外面的那个拦着电梯门。
      终于不耐烦了起来:“到底坐不坐电梯。”

      又有几个人挤了进来,力气大了点,又不客气。梁鸿宝迷迷糊糊让他们,不知道怎么让来让去,她变成了站在最外面的一个。

      有人突然从里面推了她一把。
      她跌跄了两步才站住,恼怒地转过头。电梯已迅速合上门。

      门外那人伸手想扶她,她赶紧退开几步。
      走廊里一扇浑浊的铁窗半开,天光和风一起透进来。隔远了,他们打量着彼此。

      他敞开淡蓝色的牛津布衬衣,里面搭着白T。一手拉住背上的双肩包,另一手放在在身后。
      和她第一次见他一样,衣着斯文而俊逸。

      可他瘦了,两颊凹出线条,本来清秀的脸瘦掉肉后才显示原本骨架中的戾气。他有一张线条削薄的嘴,不装出斯文有礼的微笑时很容易显得薄情。

      他左边发际线也并没有痣,他眉尾倒是有粒小痣。
      借着明亮的天光,梁鸿宝才发现,她以往和他的生活似乎只是一场搞不清位置的幻觉。

      竟是她先开口:“你不是离开了小阜?”
      他喉头咽动一下才开口:“回来办点事,当时走得太匆忙。”

      她连再问一句的兴趣也没有了,只是点了点头。
      他看了眼她,“房子刚退,要回去看看吗?”

      她淡漠地摇了摇头。走过去按了向下的电梯键。

      又是这样等着总是迟迟不来的电梯了,看着数字很久很久才变动一下。

      梁鸿宝看了一眼自己的米色玛丽珍鞋,几近平跟。她转身走向楼梯间,他缓了一缓,突然从后面追过来拦她。
      一手仍放在身后,只是单手抓住栏杆过来拦她。

      以前他们也有过吵架,在楼梯上走着走着,不知道为什么争吵起来。她假装要走,他就伸出手臂拦她。不是像这样单手,而是张开怀抱似的双手。

      她的反应是跳在他身上,伸出双手像树袋熊一样搂住他。
      但现在梁鸿宝想起来就觉得好笑,所以她真的笑了出来。

      “你想干嘛?仇还没报完是吗?”
      他看着她,但似乎又不是在看她,在透过她看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个人,已经不在的那个人。

      “我只是想,也许我们可以一起走下去,最后一次了。我今晚的航班回渥太华,这个城市我不再会回来。”

      糖纸虚拢在手心。楼梯间扬起尘埃,步伐不一致的脚步声难听又难捱。

      梁鸿宝心里在数数。
      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

      她突然带了点微笑,都是三,要是小时候的朱施南,这都是三的数数该多为难他啊。
      她还记得他一脸稚气,嘟着标志过女孩子的脸蛋,对着一盘大贝壳巧克力,认真地数着手指,“山十山颗巧克力!”

      而自己努力纠正他:“是三十三,不是山十山。那你爬山怎么说,说爬三吗?”
      “爬山——”

      自己突然想逗逗他。
      “不,是爬三。”

      “爬山!”
      “爬三!”
      “爬山!”
      “爬三!”

      结果到底把他惹火了,把糖盒里的巧克力砸了一地,还狠狠踏上了两脚。
      深褐色的巧克力酱流了一地。

      这样想来,他小时候的脾气很大,动不动就翻脸,长大了才逐渐变柔和,或者说跟她一样,把原先的性格深深隐藏了起来。

      想到他,梁鸿宝才觉得不需要数数字了,把33楼的房间忘在脑后,往前走就是了。

      伴着哒哒的脚步声,关晖突然说:“34楼那户有双胞胎的人家复婚了,我前天上楼时正好遇见他们一家。很快乐的一家子。”
      “嗯。”

      “你的工资卡还在我那,余额还有两千五百一十七。”
      “剪了吧。”

      “你织给我的那条灰围巾,我冬天还拿出来戴过,脱线得很厉害,明年应该就戴不了。”
      “扔了吧。”

      “买的红薯都发芽了,到最后也没有吃成。”
      梁鸿宝终于忍不住,她停住脚步。

      “事到如今,再说这样的话还有什么意义?”
      “就是没有意义了才说。”他看着满是灰尘的墙壁,“我在渥太华有看小阜的报纸。娶你的那个人是你提到过的同桌吗?”

      梁鸿宝愣了愣,她一点不记得曾经在关晖面前提过朱施南,但她还是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笑了笑,藏在背后的手动了动。

      “你知道那首音乐的名字了吗?”
      她也转过头,看着墙壁。又是这样都是灰尘的楼梯间,土橙色的窄扶杆,铅灰色的台阶。
      只要钻进这样的环境,洗得再干净,细小的绒毛和尘埃会沾住皮肤,直往鼻腔里钻。

      她点点头,手心的糖纸晃动了一下。
      “嗯。”
      “什么时候知道的?”
      “结婚以前就知道了。”

      “那你想不想知道,你结婚以前,我考虑过回来。我没想过你是真的打算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但那时候……”
      她拧过头,直接干脆地打断他:“不想知道。”

      他看着她,“你和以前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当然不一样。

      风掀起灰尘,吹过她的裙摆。她宽大的裙子里腰身已经重新变得纤细。走廊里的过堂风一吹,腰身空落落得心痛。
      “你很有先见之明。”

      “你现在恨我?”
      恨吗?爱和恨好像都很模糊,像隔着空气中许多灰尘的玻璃。如果这个人不在眼前的话,她似乎已不会有波动。

      可又是这样三月的下午,桑葚的季节,隔着墙壁的喧嚣,菜市场的荸荠白净,水塘中的霓虹灯闪烁,水泥阳台上的大风吹过,空气中红烧肉的味道漂浮甜香。幻觉也有过扎实的细节,每一刻每一秒曾牢牢钻进她骨缝。

      “算不上。我说你有先见之明。是指你曾经说过的另一句话。毕竟只是用来反抗家庭的一个工具那句。”

      他那么聪明。比她还好的记性。
      闻言,他清高的眼睛良久注视着她,再也不说一句话。

      墙角有一个破碎的蜘蛛网,残缺不全地吊在那。
      她伸出鞋头,把它彻底踢下来。然后把手里抱着的两本杂志一叠报纸放在台阶上,从包里拿出纸巾擦了擦米白的鞋面。

      看了那彻底破坏、再也不留任何蛛丝的墙角,她很满意。
      却从栏杆的缝隙瞟见斜下方正蓝色的数字,“18”。

      走过18楼,下一层就是17楼。她取的名字,遗忘之域,多适合他们。
      “走吧。”这一声她又说得多么冷静又潇洒。

      四百三十七,四百三十八,四百三十九,四百四十……这个楼梯不会再有数字的接龙了,她数到哪了呢。
      不管了,五百五,五百六,五百七……
      一楼到了。

      灰色门廊框住昏暗的一小块天地,门外却有天光亮堂的另一番景象。她看着那亮亮的光线,挺直的脊背总算略微松弛。

      把早嚼得没味的话梅核吐进糖纸,包裹起来扔在这个老楼门口的垃圾桶。

      背对着他说:“你妈妈的事,真的对不起。我知道轻飘飘的道歉也没有意义。这生,就算我欠她的。”
      还想说话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了,她喉咙卡住,只能快步就走。

      他自然没有追上来。她没回头,只是在四点的夕阳下,看见自己鞋面上那点蛛丝的污渍并没擦干净,还有一荡一荡的灰吊子沾在了上面。

      越走越明显,越走越刺眼,她不得不弯下腰从包里找湿纸巾出来擦鞋。
      擦干净,忽然觉得空落落的。
      对了,刚才一直拿着两本杂志呢……

      她想起来了,丢在17层之上,她擦鞋后就忘了再拿起来了。她直起腰捏着纸,苦笑了一下,但没有一点回去拿的欲望了。
      扔了纸,慢慢地顺着原路想走回去拿车。穿皮鞋走多了路还是有点脚酸。

      起风了,满街的梧桐树飘着更加浩荡的毛絮,昏黄的毛呛在人眼前,让人眼睛和鼻子也都不舒服。

      有人突然在她身后拍她。她愣一愣,转头却是那个杂志摊老头的孙女。

      女孩看起来不大宁愿的样子,说话也是一贯的没好声气。
      “有人给了我钱,让我把这书给你。”

      她陡然失望又松了一大口气,想谢谢她,她已经笃笃笃跑开了。

      那就是她丢下的书和杂志。
      但捧在手里,她却发现不对,在她原来的书里面多了一本。那是一本撕去了封面的八卦杂志,旧了,甚至还粘上了一些不明的紫色,就像揉烂了的桑葚的颜色。

      那个从记忆里走出来的人,他右手始终藏在身后的是什么呢。
      翻开杂志,里面夹着被她撕去的封面,严格说不是封面,也不是一个,无数个穿着紫色衣裙一脸天真的她纷纷落在地上。

      她蹲在梧桐的毛絮里开始捡,毛絮熏得她眼睛快睁不开,有路人帮她捡了几张递到她手前。
      她刚说了谢谢,抓住硬纸,那人却顺着纸把她拉进怀里。

      满天浩荡的梧桐毛絮包裹着他们,昏黄的路灯提前亮了。那个人身上也沾上了记忆中梧桐的苦味。

      他在她头顶上方说:“我原谅你了,但你可千万别原谅我。”

      轿车在人潮拥挤的地方总是行驶得很慢。
      老赵摸着方向盘,像心满意足地摸着儿子的聪明脑袋一样。

      “少爷,老城区的路虽然难走些,但春天就是应该往这边看看,虽然绕一点路,但也算顺路赏花了。这边的樱花树长得年头长,开的花才盛。海湾那边的树还没我手腕粗,只能骗骗那些谈恋爱的小情侣了。我记得,这边就有个老公园,一长溜都是民国时栽下的樱花树。”

      他手指了指,突然眼皮一跳,直觉想踩油门,偏偏红灯亮了。
      刚才汹涌的人群都散了,只剩下白色斑马线上慢慢腾腾的行人,走得无限缓慢。

      醒目的红灯刺在他眼球上,老赵的手放也不是,举也不是,只能偷偷收起来。
      金色阳光像一个巴掌似的打他脸上,他松弛的眼皮眨了又眨。

      老赵觉得轿车内空气稀薄,就快不能呼吸。
      可他不敢透一点点窗,反而暗自祈祷四面窗户都能立马变成看不见的铁板。

      红灯一闪一闪,总算变绿,老赵按耐住自己的脚,尽量稳中带速地驱车离开。等开出好远,他先看了一眼侧视镜,然后才偷偷从后视镜中瞟了一眼坐在后面的朱施南,看他面无表情地合着双眼,才略微松了口气。

      也许,或许,可能,希望就自己看见路边的一对人。
      但他心底又暗暗懊悔,专门绕到这边来看什么樱花。这种花有什么看头,开不了几天,就落一地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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