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玻璃瓶

作者:陈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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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5 章


      名为“永不毕业的402”的微信群很安静。当时我在群里宣布我不结婚消息的时候群里也这么安静。

      反应最大的是我小婶婶,因为她刚把那笔嫁妆打给我了。手术做完后,她脑袋恢复好了,嗓门也重新强健了,她说怎么会,要不要她跟小支聊一聊。

      我说别聊了,他家不同意。他反悔了,选了门当户对的在谈婚论嫁了。

      她大概很懊悔,嫁妆给得太早了,所以她仿佛肉疼似的吸着气说:“那远优,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我说:“行,有小婶婶你心疼我呢,远优肯定照顾好自己。”

      她突然笑了,“你嘴皮子这么利索,还成天对我说好听的,倒像你是我亲生的。诚诚一天到晚不说好话,倒像领养来的。”

      “生恩不如养恩。小婶婶,我虽然有时怨你,有时也感激你。有你,小叔叔和诚诚才有一个家。你才是家里的主心骨。”

      “好,”她突然换了种语气,“想回来时就回来看看,不想回来我也不强求。你放心,那个人死了后,我们两家走动也很少。诚诚结婚请人家来,倒好像我们欠了他家的情。我也想通了,上赶着不是买卖。你不想认,我不会逼你的。因为我知道,逼不动你。什么事都逼不动你。”

      我们两个难得能这样开诚布公地说两句真心话。

      眼下群里这么安静,我猜也许是因为支维安订婚的消息铺天盖地。

      整日忙于打游戏,很少跟我联系的刘明珠都欲言又止地给我发了个微信过来。

      “你没事吧?”

      “你怎么总是这么问。”

      “因为我不敢直接问,所以先情绪铺垫一下。”

      “直接问吧。”

      “你跟支总分手了啊?”

      “嗯。”

      “为什么啊?因为他要订婚吗?”

      原来刘明珠的消息渠道确实比我想象的通畅很多。

      我和支维安在一起没多久后,在路上偶遇她。她当时刚抢了两个新出的游戏手办,激动得颤抖,但看见我们两个手挽着手竟然一点都不吃惊。打了个招呼,就继续对着手办继续激动地浑身颤抖去了。

      过后我问她,她说,她表姨的邻居的外甥早就告诉他们,支总和家里闹翻了,她当时就想我们两个有戏了。

      “嗯。”

      “要我帮你推荐游戏吗?”

      “不要。”

      “玩一下吧,我不爱出门,你离职后我们就话题很少啊,要是你是游戏同好,我们就有说不完的话题了。”

      “我在忙考研。”

      “好吧,考研顺利。我来拍个考试必过的符送给你。”

      “明珠,虽然见得少,但你送的红丝带蓝丝带我都收着呢。”

      “……别突然煽情啊,我会想哭的。我跟你说,我昨天刚在游戏中和一网友闹崩了,互删了。我们在网上认识已经五年了。五年了,什么概念,生个孩子都快上小学了。”

      ……

      “永不毕业的402”安静了好几天。安静是被毛小桃打破的。

      毛小桃突然发了一条:“狗男人”。

      然后又欲盖弥彰地说:“我是骂秦奋。说好生日给我送花的,结果呢,又忘了。记性被狗吃了。”

      林尔岚突然发了一条:“我病了。”

      我突然发现这一条可能也是一种情绪的铺垫,所以我非常小心地打了几个字:“什么病?”

      “肝癌。”

      我屏住了呼吸。群里寂静无声,我知道其他两个人和我一样屏住呼吸等待着,在等待林尔岚说出那句她最喜欢说的那句话:“我逗你的。”

      可是没有,我们等了好久,也没看见林尔岚说出这句话。

      我想这为什么呢,为什么我每次很难过的时候,老天都要来一个更大的灾难来让我认识到,我所遭遇的一切不过是这世界上无足轻重的一小块。

      林尔岚来自一个中产知识分子家庭,父母早已离异,各自有新家。她住在我们这个城市最好的医院。

      病房里她父母双方冷淡客气,各占一端。一个人冷着脸在帮女儿削橙子,一个人在看检查报告。

      所以林尔岚一看见我们进去就浮起真正轻松的笑容。

      她皮肤白得快透明了。

      闫丽说:“更有古典美人的气质了。”

      毛小桃说:“飘飘欲仙。”

      他父母往我们望了望,我知道长辈这时候是很忌讳这种话的,所以我想找句讨人长辈的客套话出来,可是我没想出来。

      因为我想到了那个书生和灯芯妖精的故事。林尔岚斜躺在病床上的样子,真的很像那一枚灯芯,半明半暗,在风中摇摇晃晃的灯芯。

      我和毛小桃、闫丽轮班似地去看她。

      医院电梯里的人都有一张不快乐的脸,挤在狭窄的空间里,情绪的叠加往往让人觉得呼吸紧张。而且每次都要等好久。所以我习惯爬楼梯上去。

      但这回楼梯角有个男人在打电话,声音听着挺耳熟。

      “……是啊,本来倒是个合适的对象,很带得出手……这下白花了之前下的那些工夫……什么爱不爱,你打这么多年离婚官司还没看透,遇到这种情况,十个男人有九个会觉得麻烦。又不能在这当口直接开口提分手,只能想办法慢慢撤……好,我没良心。但老话不是说的嘛,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好好,像电视里反派,但至少我对朋友够坦白……难过肯定还是有的了,我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不过吗……对,对,要以后交了新女朋友慢慢抚慰。”

      原来是林尔岚的男朋友,平时温柔小意的男朋友,衣冠楚楚的律师。

      我一直看着他,直到他发现,挂断了电话。

      我朝他呸一口口水,像一个最粗俗的乡野村妇,因为我已经不知道如何表达我的鄙夷和愤怒。

      他很平静,看起来连一丝惭愧都没有。

      “你可以把你听到的直接告诉她,但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做。”

      我不错眼珠地盯着他。

      “稍微懂一点人情世故的人,都不会那么做。”他的眼睛在银色镜框下有一种戏谑似的残忍。

      “谁会对一个躺在床上的病人做这么残酷的事。我想做,都使劲忍着呢。”

      他料对了。

      在走进病房看见林尔岚从病床上探起头来,对我露出苍白的笑容时,我回了她一个笑容,然后紧紧地闭住了我的嘴唇。

      业务部接连谈下了几个大单,合同改来改去改来改去。我因为之前请了一周多的假,回来后工作积了一大堆,几乎一直在加班。

      可我只有在工作时才觉得踏实,有一点点空闲都会感到一种恐慌。湿冷,滑腻,从心底像雾气一样弥漫。

      今天难得可以正常下班,我约了小桃和施烨晚上去医院。

      这段时间我有点怕一个人和林尔岚单独相处,我怕我说出什么伤害她,可不说,也是伤害。

      但临下班时,隔壁业务部经理董庆把我叫住了:“小赵小赵,来来来,江湖救急。”

      他们部门原本就没几个女的,偏偏都赶在今天出差或者请假,今晚要跟客户吃饭,就想问我们部门借一下人。

      我一向讨厌这种饭局上一定要放两个女的在那做点缀的做法。但我们部门跟业务部平时来往多,业务部副总左杰个性刁钻,但董庆倒是个老好人。有时沟通不畅时还会帮我们说上两句,所以我不好直接拒绝他。

      只是说“我不能多喝。”

      “没事,”董庆说,“我带了能喝的,你就一杯酒撑全场就行。帮忙看着点小何。”

      我这才知道他还借了行政部的小何。

      小何是我们公司女性中出了名的能喝。据说家里以前开过酿酒厂。

      业务部几次都想把小何挖过去,但小何八风不动。只是说偶尔帮帮忙可以,那是因为我本来就爱喝,但专帮你们应酬我才不干。

      而且小何的风格是提杯就干,越到后面,别人都是皱着眉头不宁愿地喝,她却是越喝眼睛越亮越喝越畅快。

      而且她有个特点,喝醉了也看不出,只是喜欢念古诗。当她默默开始念“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等闲倒尽十分酒,遇兴高吟一百篇”等写酒的诗时,你就知道不能再让她喝了,否则下一步她会用筷子敲着酒杯大念杀敌诗。

      据说左杰就是被她用筷子点着鼻子,念了十遍“将军气涌遍传檄,从此杀敌先杀贼”后断了再挖她去业务部的想法。

      知道有小何在,我心里松快了一些。因为小何喝醉的次数实在寥寥无几,应付个一般客户完全不成问题。

      去了我才知道,今晚不是一般客户,因为不光业务部的人来了。总经理和几位副总也来了。但主位一直空着,据说对方有事晚点到。

      但今晚的客户比较难缠,他们看出小何酒量好,他们喝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几个男的喝了一圈,突然都冲着我来了。

      小何和董庆都帮我挡了挡,但没挡住。

      我看出主要是姓乔的瘦高个在挑事,我让了两回,但他既不挑破,又不放过我。猫抓耗子似的在逗我,要是平时也就在算了。可我这段时间心情不好,就跟他硬磕上了。

      我想,老天真是不公平,这些成天混迹酒桌、最爱讲酒桌规矩的人都好好的,偏偏林尔岚这种一年也不碰几次酒的人要生肝癌。

      所以我其他人不管,只逮着他敬,而且偏偏不按他们的规则来,一仰脖喝得他措手不及。他似乎有点棘手,犹豫着该喝不该喝。

      这时候门口突然有人说:“这酒喝得不地道。一杯撞过去,半杯是洒的,乔旭你陪她半杯就够了。”

      原来是坐主位的人到了。不光到了,也许还在门口看了一会。

      气氛如涌起的浪潮,大浪扑天。积蓄到这里就算掀起了高潮。

      我手拿着空酒杯笑了笑。

      白酒沿着我的手指冰冰凉地滴下来,可我没有擦手巾可擦。我的擦手巾正满浸白酒在底下湿哒哒散发着强烈的酒气,比我这个人看起来更迟钝和狼狈。

      有马屁精在起哄:“酒桌耍诈肯定要罚。小惩大诫,以后才不会走弯路。由识破的人做主,到底罚几杯。”

      主位的人坐下了,说:“你们钓鱼执法,看穿了还由着她继续犯,又继续堵她,做法太不地道,自罚一杯吧。”

      其他人一楞,肯定是想不到他为什么揭穿了我,又护我。他们彼此看看,脸色各异,但都同意了。

      只有姓乔的明显不甘心就这么放过我。

      “老大一来就怜香惜玉,小赵应该单独敬一杯。”

      我自己倒满酒,站起来。

      “我罚酒还没喝完,怎么还敢敬酒。而且既然是罚酒。自然是做错事的人先罚。既然要罚就要罚得彻底一点。我先自罚三杯,你们随意。”

      迎着对面人的目光,我毫不领情。仰头喝掉,这次一滴未漏。

      酒桌上那种刺眼的白色灯光逐渐后退,只有昏黄宁静的环形光线像一个环抱似的拥抱着我。但那环形光线慢慢地颠簸,像我在被扶着走路,又像伏在马背上。

      我好像凑到一个很熟悉的人的耳朵上慢慢地问他,你想不想我?

      然后好像吻了什么东西。

      后脑勺突然撞在硬物上,但在颠簸的浪潮里,不觉得疼,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好软,塌方似的一块块塌陷。

      但慢慢地,那双抱住我的手又开始制止我,有个声音忽远忽近,“我可不想等你醒了再挨你打。”

      我却用力堵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不再想这个真实而现实的世界,不再想分手、背叛、孩子、酒桌、权力、阶层、工作、考研、未来、人情世故和生病的朋友。

      世界成了整片混沌而灰色的雾霾,浑浊的潮水在底下涌动,我在灰色的分不清边界的云层中穿行,变成一滴无足轻重的水,欲溶非溶、欲化不化的,舌尖上的一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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