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煦

　　山凹处，日夜交替之时，冷暖两股空气激撞，外头吹起烈风，将窗子摇的嘎嘎作响。这座茅草屋是农人搭来放置耕具并休憩的，陈设简单，仅有几个简陋的瓢斛可以烧水，并不适合过夜。然而现下他们在黑漆漆的林子中，若硬要走下山，只怕会落得迷路的境地。

　　看样子，他两非在这过夜不可。

　　幸好朱煦摘了不少可以吃的野菜，溪水清冽甘甜，茅草屋挡风的效果也还可以。否则荒郊野外的，不渴死饿死也要被冻死。

　　殷榯视线落在外面的夜空，凝视嵌在黑幕微闪着光芒的星子。

　　＂煦煦，假如不嫁人，你想做什么？＂

　　他问她，嗓音沉沉的。

　　＂我想做你的妹妹，陪在你的身边，一辈子都不要离开。＂

　　朱煦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记忆已全然模糊，可难受的感觉依旧深刻。

　　她过去似乎曾经过着很长的一段流离颠沛，有一餐没一餐的日子，很苦，很担惊受怕，很没安全感，时刻担心小命不保。

　　后来她遇见殷榯，小时候的他对她很冷淡，他样貌冷峻，话不多，安静看着人时的眼神十分凌厉，后来朱煦与他相处，慢慢明白他只是性格内敛，其实骨子里相当看重情义。

　　殷榯与她似乎在比谁命运比较多舛，起先是她替他在殷家人面前说话，后来换他维护她，将他手中那份属于大爷的利润都交到她手中。

　　朱煦在这世上已经没有半个亲人了，殷榯是最像亲人的人，他守信重诺，不以利益衡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朱煦想一辈子跟在他身边，这样她在余生里，再也不用担心自己何时会被抛下。

　　＂哥哥，我知道你一直惦记着谢家的小婢女，若有朝一日你与她重逢，我一定会退让，让你俩成亲。我不会打扰你们，只要能让我和你们一起生活，我就心满意足了。＂

　　小娘子幽幽地道。

　　此时，强风将窗户给撞开，温暖的草屋中被灌进一股冷冽的风。

　　＂我去关窗子。＂

　　殷榯闷声道，起身，走到窗子旁。

　　他站在那，手却没抬起，任由冷风吹拂，脑子顿时清醒许多。

　　事实上，早在听见朱煦说要一辈子做他的妹妹时，他便整个人醒过来，彻彻底底的将那些不该存着的心思抹除。

　　她只是想做他的妹妹。

　　妹妹而已。

　　在她心中，他是如父如兄的存在，她依赖他，她喜欢赖在他身上，她那些亲昵的举动，小女孩似的撒娇，都是因为她将他看成哥哥。

　　殷榯也很喜欢这一份单纯的依赖。

　　她心思旷达，为他着想，不介意他娶别人。他不会与任何人成亲，早决定不要耽误她宝贵年华，已经让殷东山向谢家退亲，待她羽翼再更丰厚时，他会告诉她一切事情真相，让她以朱煦的名字光明正大地活在这个世上。

　　她将会展开她的人生，再不被困在内宅中，就像当初她告诉他的，他不是萝卜，她也不是。

　　可他竟然背叛自己的理智。

　　他妄想更多了。

　　真是不应该。

　　＂煦煦，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吗？＂

　　殷榯迎着风面，棱角分明的脸庞冰冰凉凉，漆黑的双目映照出朦胧的星光，问她。

　　＂记得什么？＂朱煦瞥了他一眼。

　　＂……没事。＂

　　他在心底轻轻叹息。

　　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无论如何，他都会做她的哥哥，尽哥哥的责任照拂她。

　　曾经她顶着全谢府轻蔑的眼神，明知帮助他会被主人严厉责打，她还是勇敢站出来递给他一碗茶水，替他擦汗。

　　她在门扉后被谢蕓辱骂与鞭打，捂着嘴不敢哭出声，只敢细细啜泣。

　　这份恩情，他永世不忘。

　　他将窗闭上，压得紧紧的，以免冷风灌入屋内，走回朱煦身边，定定看着劈哩啪啦燃烧的木枝。

　　＂回去之后，我会将你的铺面份额独立移转出去，不再挂在殷氏商号底下。＂

　　朱煦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殷榯添了几只树枝在火中。

　　＂煦煦，你做生意这些年，经验累积不少了，你有把握能独当一面，自己开设铺面吗？＂

　　朱煦想了想，道：＂我有稳定的客源，染坊的运作也逐渐上轨道，只要有钱，开铺面不是问题……＂

　　＂那问题是什么？＂殷榯捕捉到她话里的疑虑，问。

　　朱煦侃侃道来。

　　＂问题在人，铺面要成功的关键，主要在于管理的管事，他们最熟悉当地的民情，知道何时要进什么布，知道每一户人家的喜恶。＂

　　殷榯静静听着。

　　分析情势的小娘子看起来格外聪慧，格外坚毅，明明样貌生的娇柔，孤女的局势也不利于她，可她依旧勇敢地面对。

　　他想起冬日的水仙，凌寒盛开，冰清洁白，看似柔若无骨，实则轻易攀折不得。

　　煦煦就跟负冰而开的水仙一样。

　　可他不要她太过坚强。

　　再多依赖他一些，再多告诉她心里的痛苦，不要总是笑脸迎人，不要总是一个人撑着。

　　＂所以就算我有钱，我有心，也要有得力的管事打理铺面，才能做到哥哥所谓的自立门户。＂

　　朱煦下了结论。

　　殷榯点头，表示认同。

　　＂哥哥，你为何突然问我这问题？＂

　　殷榯的眸光冷冽了几分。

　　＂二叔母三番两次欺凌你，仗的就是你一介孤女，寄居在别人家里，仰赖殷家的铺面收入。＂

　　提到二夫人，想到白日里受的委屈都是因为二夫人骗她王夫人想见她，朱煦的眼眶立刻红了。

　　她强自压抑不悦，问：＂我该怎么做才好？＂

　　殷榯：＂殷家铺面的收入，表面上由四个兄弟均分，可实际上还是由人情运作。二叔与三叔因是出最多力经营的主子，拿的最多，四叔不涉足生意，手头那一份早就让给二叔与三叔，或是交给老太太。至于三叔，他性子和气大方，赚来的钱不少分给铺面的管事与夥计，唯独二叔的那一份，多年来被二叔母攥紧紧的，该拿的绝不少拿，二叔母还经常以家里要用钱的名义分掉父亲与四叔的份额。＂

　　＂煦煦，这十几年来，二叔母一直都是这么挖东墙补西墙，上面的人没说话，底下的人更不能说什么，纵然你当上管事娘子，帐房的人也不敢得罪二叔母。所以，你赚来的钱其实有不少进了二叔母的口袋，从前你不得不仰仗殷家的铺面，改变不了这个陋习，可现在你越来越厉害了，管事们愿意听你的话，哥哥希望你能自立门户，赚的每一分钱都不用被二夫人瓜分，如此一来你不必再仰赖殷家，二来……＂

　　＂这是对二夫人最有力的惩罚。＂

　　最后这一句话，一字一字，铿锵决绝，如清脆的珠玉，字字敲在朱煦的心上。

　　＂你的意思是，我自立商号，还将殷家的管事一起带走？＂

　　朱煦不敢相信，这是一个殷家子弟嘴里吐出来的话。

　　＂不错。＂殷榯神色淡然，坚定地道。

　　朱煦忍不住笑出声，被殷榯白了两眼后，收回笑容，认真思索他的提议。

　　＂哥哥，你的想法很好，好到我觉得像是一场梦，可是管事们怎么会愿意相信我这样一个没有根底的孤女？＂

　　殷榯抬起眸来看着她。

　　＂这些年来你与他们共事，你的本事他们都看在心里，你不必带他们走，他们自会愿意跟随你，当初他们欠父亲的欠殷家的早已还清，也许他们就在等候一个适当的时机离开。＂

　　＂煦煦，你要相信你自己，就如同小时候你相信我，看好我，无论我被怎么责罚，唾弃，你都相信我一定能走上自己要走的路。现在，轮到你要这么做了，你怎么反倒不相信自己？＂

　　朱煦默了声。

　　一段话里，＂相信＂二字是重中之重。

　　殷榯口口声声说相信她。

　　信任是什么？

　　是全心全意相信对方，是将脆弱都摊开来给那人看，是将刀子亲手递到那人手中，不怕被他笑，不怕被他刺伤，不必带上面具假装自己很强大，因为无论如何，无论在什么境地，那人都不会遗弃他，不会伤害他。

　　要经历过多少风雨，要经历多少次的相互扶持，才能累积这份信任……

　　＂哥哥，我愿意试看看，回去之后我会与管事们商讨，愿意跟我走的，我会将铺面的利润分一半给他们，虽然我是主事，可若我分走大部分的利润，管事们心生不满，不努力打拼，损失的还是我。＂

　　下定决心，前方的路突然就变清晰了。

　　虽然仍是黑夜，可她有路可走了。

　　踩了一下午的水，又彻夜长谈，小娘子打了个呵欠，睡意占据脑子，头软软地倒在殷榯肩膀，不多时，少女轻浅的打呼着，身子越来越歪，咚地一下，头颅重重下坠。

　　长瀑青丝哗地一下松开。

　　殷榯伸出手臂，有力地捧着她。

　　树枝烧尽，火光逐渐黯淡。

　　朱煦太累了，脸颊就这么压在殷榯温热的手掌上，唇瓣红潋，浓而卷的睫毛轻轻颤动着。

　　殷榯看了一眼，将她轻放在稻草堆上，并将屋中所有干净的稻草全部聚拢在她身边，把披风盖于她身躯，免得她着凉。

　　他走入冷风中，出去再捡了一大把树枝，整个晚上都在顾着火势，生怕火一但灭了小娘子会被冷醒。

　　清晨朱煦睁眼，殷榯人已不在屋里。待他回来时，手掌握了几颗野果子，洗干净了，果子的绒毛上还滚着水珠，朱煦咬了一口，酸酸涩涩的滋味溢满舌尖，她的五官都皱起，发现殷榯愣愣地看着她时，笑了出来。

　　两人告别茅草屋，回去南安王兄妹的竹舍。草萤坐在屋舍前的阶梯上，百无聊赖，一见到朱煦与殷榯，高兴地跳起来，大喊。

　　＂小祖宗，你总算回来了！＂

　　初平嘟哝：＂公子上哪去了？怎么不事先说一声，叫小的好找。＂

　　殷榯没说什么，将林子摘的野果送给初平，他爱吃酸，一闻到酸味胃口都开了，高兴吃将起来。

　　草萤眉头皱着，将朱煦从头到脚看到尾，怕她哪里伤着，绊着，显然昨夜她一定担心一夜。

　　朱煦伸出手指点了点草萤的眉心，笑着道：＂草萤姊姊别皱眉了，小心两条眉毛连在一起！＂

　　草萤一愣，想起这是小娘子小时候烦恼时，她骗她的玩笑话。她当时随口一提，没成想小女孩竟然牢记在心。

　　草萤破涕为笑：＂小娘子也会逗人了，拿小的从前说过的话来逗我。＂

　　清晨的阳光，照得朱煦窈美嫣然，光华溢目，连南安王也不由得多瞧了一眼。

　　慈安郡主忙完后院喂小鸡的工作，将酒菜端出来，笑中有话。

　　＂你们昨晚跑去哪了，错过腌笋配松蓼酒了！＂

　　殷榯漆黑的眼睛掠过一点不自在。

　　一群人坐下来吃喝。

　　慈安郡主暧昧地看着朱煦，偷偷问她：＂你与六公子何时要成亲？＂

　　朱煦咬到一半的笋子停住，认真道：＂哥哥心有所属，我与他不会成亲。＂

　　全部的人震惊看着他们两。

　　南安王讶异：＂你们不是很好吗？＂

　　朱煦点头：＂对，我跟哥哥很好。＂

　　南安王很困惑：＂那为何不成亲？＂

　　殷榯淡淡地道：＂说来话长。＂

　　南安王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干卿底事，别问太多。

　　慈安郡主一脸遗憾的样子，问：＂煦煦，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朱煦睨了殷榯一眼，他神色沉静，面无波澜，彷佛这话题与他一点不相干。

　　朱煦心里思索，她对他的感情，是喜欢吗？

　　想跟一个人长长久久的在一起，就叫喜欢吗？如果是这样，她喜欢的人很多，她想跟草萤，非衣姨永远待在一块，他们就像家人一样，她也喜欢嵇鸿，他帮了她许多生意上的事，就像她的哥哥。

　　还有三叔母，三叔父，四叔母，四叔父，一些铺子的管事，她对他们有敬有重，都是喜欢的一种。

　　可是她对殷榯的感觉，很独特。

　　她不会想赖在草萤与非衣姨的身上，更不会跟嵇鸿撒娇，要是她对嵇鸿撒娇，只怕两人都要吐。

　　可她却很喜欢抱着殷榯的身体，想要感觉他身上的气味与体温，他身子有股淡淡的松香。他抱着她的时候，她心里有一种被羽毛拂过的感觉，酥酥痒痒的。

　　朱煦漫不经心地道：＂我喜欢的人很多，手指头都数不过来了。＂

　　众人笑出声。

　　用完一顿饭，殷榯与南安王告辞。

　　南安王惋惜地道：＂下次看到你不知要等到何时，为何这么急着走？＂

　　殷榯眉眼沉肃。

　　＂淮江北岸被燕浑人侵扰，陶老将军的陶家堡岌岌可危，女儿城近日也被围攻，孙大人派我们去驰援，赵辉将军再不久要领无难营渡江。＂

　　南安王喉头梗住，眼眶泛红。

　　＂陶老将军拚死为大魏守住江北，让燕浑人的铁骑在淮江止步，功勋甚伟，你去那边后，一定要代我问候陶老将军与他的妻儿，还有女儿城的城主司马娇，她是我生平见过最剽悍的女子，我一直都记得她骑在马背上的飒爽模样，让她一定要撑住，护住一城的女子。＂

　　朱煦听得一愣一愣。

　　原来，江北还有一群这样的流民，不在朝廷编制里，自己组装民兵，自己搭堡寨，自己弄来兵器，没有兵器的，就拿起铁锄，铁耙击退敌军。

　　殷榯就要渡江到淮江的对岸征战，他居然从未提过这件事。

　　朱煦握了握拳头。

　　殷榯道：＂此去大概要一年半载才能回来，这段期间若殿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点一道平安烟，无难营邻近的手下会前来任殿下调遣。＂

　　南安王点头：＂我在这里日子过得惬意，若说真的需要什么帮忙，大概就是军报了，无论如何，无论成败，战况都一定要让我知道。＂

　　殷榯应下，一行人与他们兄妹俩告辞。

　　马车上，朱煦一直没说话，她看着窗外的风景，看着桃花林逐渐缩小成粉红色的小点。

　　殷榯看过去她的侧脸，嘴唇翘的很高，脸颊也鼓起，模样很是好笑。

　　他轻点了小娘子的眉心，问她：＂怎么了，生闷气？＂

　　朱煦两手环抱在胸前，气鼓鼓的。

　　＂哥哥，你要去江北的事情，为何没有告诉我？＂

　　她一脸认真，真真生气的样子。

　　殷榯呆住。

　　＂哥哥真是太过分了，想偷偷跑走，要不是南安王问起来，我到现在还被你蒙在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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