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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
几天后。
纪时泽站在门内,隔着门板上的玻璃格,看着弟弟单薄却挺直的背影。
纪书漾背着包,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行李袋——里面是他决定住校后打包的所有必需品。
“真不用我送你去学校报到?”纪时泽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带着大病初愈后的沙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纪书漾转过身,脸上努力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隔着玻璃对纪时泽摆摆手:“真不用!哥,你才刚好利索几天?医院那边张主任不是催你回去报道吗?高三报到而已,老王都说了,手续简单得很,我自己能行。”
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眼睛亮晶晶的,“而且,我都十七了。”
“十七……”纪时泽低声重复了一句,目光扫过纪书漾额角那块已经淡成浅褐色的淤痕,又落在他略显宽大的校服外套上。
这身校服,似乎昨天还因为纪书漾偷偷长个而抱怨袖子短了,如今却显得有些空荡。
时间在缝隙里悄然溜走。
“东西都带齐了?被褥、洗漱用品、复习资料……”
“带齐了带齐了!”纪书漾连忙点头,像是怕纪时泽再问下去就要开门出来检查似的,“昨晚你不是都帮我清点过两遍了吗?放心吧哥,忘不了。”
他拍了拍鼓囊的行李袋,“连你塞给我的胃药和暖宝宝都带了。”
提到胃药,纪时泽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自己的身体是暂时稳住了,但纪书漾高三的压力才刚刚开始。
他沉默了几秒,喉结滚动:“住校……也好。高三了,时间紧,路上来回是耽误工夫。学校环境单纯,更适合冲刺。”
这话像是在说服纪书漾,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嗯!”纪书漾用力点头,笑容真切了几分,“我也是这么想的。离教室近,晚自习结束就能回去看书,省时间。哥,你回医院也要当心,按时吃饭,别一忙起来就忘了。”
他眼神里的关切几乎要溢出来。
“知道。”纪时泽应道,声音低沉。
他看着纪书漾站在门外清冷的晨光里,鼻尖冻得有点发红,那副强装轻松的模样让他心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揪着。
“钱……够不够?生活费我……”
“够!”纪书漾飞快地打断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外套的内袋,“赔偿剩的钱你给我转了那么多。够用,真的。”
他怕纪时泽不信,又补充道,“食堂饭卡也充好了。”
纪时泽没再坚持。
他知道纪书漾的倔强,更知道弟弟是怕给他增加负担。
这“怕”,如今在他们确认的关系里,添了一层更复杂的心酸。
“那……到了宿舍安顿好,给我发个信息。”他最终只说了这句。
“好!”纪书漾答应得干脆,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门内的纪时泽,仿佛要把他的样子刻进脑子里。
“哥……”纪书漾忽然往前凑近一步,几乎贴在纪时泽脸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和依恋,“我……我周末就回来。”
纪时泽的心猛地一颤。
周末回来……回到这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清冷却承载了他们所有相依为命和隐秘温情的“家”。
他看着纪书漾那双盛满了不舍和期待的眼睛,那里面映着自己模糊的身影。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直接触碰到少年的脸颊。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比刚才更哑,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我……等你。”
他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那笑容瞬间冲散了离别的愁绪,变得明亮而纯粹。
“那说定了!哥,我走了!你……你快进去,外面冷!”他像是怕再多待一秒就会忍不住做点什么,猛地转过身,拎起行李袋,脚步匆匆却又带着点雀跃地朝巷口走去,背影很快消失在拐角。
纪时泽站在原地,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才缓缓放下触碰玻璃的手。
指尖残留着冰冷的触感。
他转身,走回骤然显得空旷而寂静的屋子。
茶几上,还放着纪书漾昨晚没做完的半张物理卷子;厨房里,还有他洗好晾着的两个碗。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新学期的开始,也是分离的开始。路还长,而他们才刚刚并肩走出第一步。
岁城中心医院,神经外科住院部。
纪时泽换好干净的白大褂,胸牌重新别在胸前,仿佛那个在青石巷老屋里流露过温柔和脆弱的人只是幻影。
“哟,纪医生!回来啦?”护士长端着治疗盘路过,看见他,笑着打招呼,“气色看着比年前好多了!身体没事了吧?”
“没事了,谢谢护士长。”纪时泽微微颔首,语气平和,“张主任在办公室吗?”
“在呢,刚查完房回来。正念叨你呢,说你再不回来,他那几台排期的手术都要无人看了。”护士长打趣道,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圈,“不过你这刚恢复,悠着点,别又把自己累趴下。”
“明白。”纪时泽应着,朝主任办公室走去。敲门,得到回应后推门而入。
张耀主任正伏案看着一份病历,闻声抬头。
“回来了?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纪时泽依言坐下,腰背挺直。
“身体扛得住?”张主任单刀直入,语气没什么温度,“神外不是消化科,一台手术站七八个小时是常事。你现在这,经得起?”
“复查结果都正常,按时服药,注意饮食,没问题。”纪时泽回答得简洁有力,眼神坦然。
他必须没问题。
张主任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强撑的痕迹,最终只是点点头,把一份排班表推到他面前。
“行。那堆给你的活儿,自己看。年前积压的病历、术后随访、还有下周李教授那台复杂的脑膜瘤手术,你负责二助。另外,”他顿了顿,语气严肃了几分,“实习期最后这几个月,是考核关键期。别让我失望,也别让……你自己之前的努力白费。”
最后一句,意有所指。
纪时泽的心沉了沉。他知道张主任指的是什么——不仅仅是学业和技能,更包括那次在手术台上差点出现的失误,以及可能存在的、关于他个人状态的流言。
他拿起排班表,上面密密麻麻的安排几乎挤占了所有时间。
“明白。我会全力以赴。”
“嗯。”张主任挥挥手,“去吧。先去病房熟悉下情况,下午有个术前讨论。”
走出主任办公室,纪时泽长长吁了口气,胸腔里那股无形的压力感并未减轻多少。
他快步走向自己负责的病区,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入到那些熟悉的病例和医嘱中。
只有在忙碌中,才能暂时压下对纪书漾的牵挂和那份隐秘关系带来的、如影随形的忧虑。
中午,在食堂角落匆匆扒拉几口清淡的饭菜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纪时泽立刻放下筷子,掏出来看。
是纪书漾发来的短信,只有简单几个字:哥,到宿舍了。四人一间,我靠窗上铺。安顿好了,放心。食堂饭还行,比老王说的强点。你吃饭没?
文字简单,甚至有点干巴巴的,但纪时泽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纪书漾拿着手机、认真编辑信息的样子。
他指尖在按键上停顿片刻,回复:
吃了。安顿好就行。窗边通风,注意盖好被子。专心学习,别想太多。有事打电话。
发送出去后,他盯着屏幕,直到屏幕暗下去。那句“别想太多”,是说给纪书漾听的,但又何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
岁城一中,高三理科重点班。
教室里的气氛与假期截然不同,弥漫着硝烟。
崭新的课本和厚厚一叠复习资料堆满了每个人的课桌。
讲台上,班主任老王正用他那标志性的、带着点方言口音的普通话,唾沫横飞地做着高考冲刺总动员。
“……都给我把心收回来!年过完了,懒筋抽掉了!从今天起,你们脑袋里只能装两个字:高!考!……”
老王用力拍着讲桌,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底下每一张脸,“竞赛班选拔失利不可怕,可怕的是就此认输!距离下次月考还有四周,都给我打起精神!目标是什么?年级前五十!前三十!前十!有没有信心?!”
底下稀稀拉拉响起几声“有”,大部分人都被这高压的开场震得有点蔫。
纪书漾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是光秃秃的梧桐枝桠。
他手里捏着一支笔,目光看似落在老王身上,心思却有些飘忽。
崭新的宿舍、陌生的室友、拥挤的食堂……这些都带着一种疏离感。
只有口袋里那枚被体温焐热的硬币,和手机里那条简短的回复,是连接着那个“家”的唯一绳索。
“纪书漾!”老王突然点他的名。
纪书漾猛地回神,下意识地挺直背脊:“到!”
“发什么呆呢?名额丢了,月考目标给我定高点!”老王盯着他,语气严厉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期许,“上次模拟考物理那道电磁场大题,整个年级就三个人思路全对,你是其中之一!基础不差,就是心不够稳!这次月考,物理给我冲满分!总分进前五!听见没有?”
“听见了!”纪书漾大声回答,脸上因老王当众点名而微微发热,但眼神却因这明确的目标而重新聚焦起来。
前五……他可以的!
为了老王这份信任,更为了……那个在医院里忙碌的人。
“很好!”老王满意地点点头,继续他的战前动员。
下课后,纪书漾刚收拾好东西准备去食堂,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是林筝,脸上带着熟悉的、阳光的笑容。
“书漾!住校感觉怎么样?咱俩宿舍楼离得不远!”林筝很自然地搭上他的肩,“走,一起去食堂?听说今天有糖醋排骨,去晚了就没了!”
纪书漾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以前,林筝这种亲昵的举动他习以为常,甚至会觉得是朋友间的热络。
但现在……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心里那份微妙的抗拒。
他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让林筝的手滑落下来,脸上挤出一个笑容:“还行。你先去吧,我……我得去趟老王办公室,他让我去拿下竞赛班补课的讲义。”
他撒了个谎。
“啊?老王这效率……”林筝有点失望,但也没多想,“那行,我先去占位!给你也打一份排骨?”
“不用了,谢谢!我可能没那么快。”纪书漾连忙摆手,拿起书包,“你快去吧,别真没了。”
看着林筝跑远的背影,纪书漾松了口气,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
他并不是讨厌林筝,只是……那种需要刻意保持距离的感觉,让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不同”。
他独自一人走向图书馆的方向——那里更安静,也更适合他此刻想独处的心情。
傍晚,结束晚自习回到拥挤的宿舍。室友们或是在洗漱,或是在聊天打游戏,空气里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和年轻男孩特有的活力。
纪书漾爬上自己的上铺,拉上帘子,狭小的空间瞬间隔绝了外界的嘈杂。
他拿出手机,屏幕上干干净净,没有新信息。
哥应该还在忙吧?
神外的手术……他想起纪时泽穿着手术服、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专注而疲惫的眼睛的样子。
胃会不会又疼了?他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硬币。
犹豫了一下,他编辑了一条短信:
哥,晚自习结束了。老王发了三套卷子,明晚交。室友都挺有意思。你下班了吗?胃没事吧?
发送。然后他把手机放在枕边,摊开一套数学卷子,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宿舍的灯熄了,室友的鼾声渐起。
手机屏幕依旧暗着。
纪书漾做完最后一道题,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再次拿起手机。
还是没有回复。
一种微小的失落感爬上心头,混合着对纪时泽身体的担忧。
他躺下来,望着上铺床板模糊的纹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手机外壳。
就在他几乎要睡着的时候,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幽蓝的光在黑暗中格外醒目。一条新短信:刚下手术,很顺利。胃没事。卷子做完就早点睡,别熬太晚。晚安。
字数不多,甚至有点公事公办。纪书漾的心却瞬间漾开暖意。
他仿佛能看到纪时泽在手术室无影灯下专注的脸庞,看到他疲惫地摘下口罩,在更衣室或走廊昏暗的灯光下,拿出手机,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这简短却踏实的回复。
他飞快地回复:嗯!哥你也快休息!晚安!
发送成功后,他把手机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能汲取到屏幕那头传来的、属于纪时泽的温度。
窗外的城市灯火依旧璀璨,宿舍楼里鼾声、梦呓声交织。
在这个拥挤而陌生的空间里,纪书漾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
路还很长,高三的战役才刚打响,分离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他们各自在自己的战场上,开始了新的征程。
而连接着彼此的,是那份在寒冬里确认的、足以支撑他们跋涉过漫长荆棘的隐秘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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