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蝶

　　他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老奶奶的善意和这片山林的宁静，如同阳光下脆弱的泡沫，美好却不堪一击。

　　他停留得越久，留下的痕迹就越多，给老人带来的潜在危险也就越大。

　　一旦姜谕找来，发现老奶奶收留了他……蝶生根本不敢想象那后果。

　　他悄然坐起身，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看向身旁熟睡的老奶奶。

　　老人脸上带着疲惫而安详的睡容，呼吸平稳。

　　这短暂的收留和照料，是他逃离后感受到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毫无杂质的温暖。

　　一股浓烈的愧疚和不舍涌上心头。

　　但他不能再犹豫。

　　他极其轻微地掀开被子，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落地。

　　留下几粒散碎的银块，将落水时身上穿的旧衣包好。

　　他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唯一带走的，是这几日强记硬背下来的、寥寥几句保命的当地方言，和那些刚刚认得的、能果腹或治伤的草药模样。

　　他走到门口，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间给了他短暂庇护的木屋和熟睡的老人，眼中闪过一丝泪光。

　　轻轻拉开门栓，他侧身融入了浓重的夜色之中。

　　山风立刻包裹了蝶生，带来刺骨的寒意，却也吹散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彷徨。

　　他不能停留，不能在一个地方留下任何可供追寻的踪迹。

　　他必须像真正的流浪者一样，不断地移动，融入更庞大、更陌生的人潮，才能最大限度地拖延被找到的时间，甚至……获得一线渺茫的、真正的自由。

　　夜色掩去了蝶生的身影，也掩去了他前路的迷茫与未知。

　　只是凭借着求生的本能和对自由的渴望，朝着与月亮河相反、更深更远的山林深处，头也不回地疾步走去。

　　每一步，都离暂时的安宁更远，却也离那个强大的追猎者可能布下的罗网更远一些。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凭着感觉和偶尔瞥见的星斗辨别方向，此时他却不禁要感谢姜谕能让他读书识字。

　　若非如此，他孤零零一个人在外面，不能辨别方向，不知人心险恶，早晚要被人连皮带骨头吞了。

　　思及姜谕，不由得又想起离去时尚在病中的姜明。

　　蝶生神色黯然的想：也不知小阿明好些没有，有没有长大一些？

　　想着便眼眶发酸，他开始后悔了，当初不该一时心软留下孩子，如今自己人虽然已经逃离苗寨，可一颗心却总是牵挂着他。

　　若是有可能……

　　蝶生猛地摇头，在心中默默警告自己：没有可能，你不会再回到苗寨，既然走了，便要走的干干净净，无论将来如何，都是你自己选的路！

　　他不再多想，脚步不敢停歇的往前走，直到双腿酸软，喉咙干得冒烟，才终于在晨曦的微光中，看到了几缕稀薄的炊烟和几户零散分布的农家院落。

　　强烈的口渴驱使他走向最近的一处土坯房，但在抬手欲敲门的那一刻，蝶生猛地顿住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虽然陈旧却干净整洁的衣衫，又摸了摸自己过于干净的脸，这张脸太容易引人注目，也太过危险。

　　没有丝毫犹豫，蝶生迅速蹲下身，从路边的泥洼里挖起一把湿冷的黑泥，毫不犹豫地涂抹在自己脸上、脖颈上，直到皮肤被肮脏的泥垢覆盖，只留下一双警惕而清亮的眼睛。

　　他又将头发扯得更加凌乱，让泥土沾满发丝，这才稍稍安心，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那扇斑驳的木门。

　　开门的是一个穿着短褐、面色黝黑的农家汉子，带着早起的困倦和疑惑打量着他这个不速之客。

　　蝶生立刻低下头，做出畏缩害怕的样子，双手合十，然后艰难地咽着唾沫，用手指了指自己干裂起皮的嘴唇，又比划出一个碗的形状，眼中流露出恳求。

　　汉子皱了皱眉，似乎嫌他脏臭，但还是回头粗声喊了一句什么。

　　一个系着围裙的妇人闻声出来，看到蝶生这副狼狈可怜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同情，没多说什么，转身进去端了半碗清水出来递给他。

　　蝶生接过碗，小口却急速地喝着，清凉的水滑过喉咙，带来片刻的舒缓。

　　他不敢多要，喝完便将碗递还，笨拙地鞠躬表示感谢。

　　那汉子看着他，似乎觉得他这副哑巴模样有些稀奇，又看他风尘仆仆，便粗声问了一句：“喂，哑巴，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蝶生心里一紧，脸上却维持着茫然的麻木。

　　他抬起沾满泥污的手，毫不犹豫地指向了北方，那是他逃离时下意识选择的方向，离苗疆越远越好。

　　那农家汉子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眉头锁得更紧，嘟囔道：“往北？北边正乱着呢！兵荒马乱的，你去那儿不是找死吗？”

　　旁边的妇人心地更软些，她扯了扯汉子的衣袖，对蝶生放缓了语速，尽量清晰地劝道：“小兄弟，听婶子一句劝，北边在打仗哩，胡人打过来了，到处都在抓丁抢粮，吓人得很嘞！”

　　她见蝶生似乎听不懂，急得连连摆手，又指向南边的方向，“想过活得往南边，往剑南道那边去！那边安稳，听说还能领到粥喝，有条活路！”

　　蝶生怔怔地听着，他虽然不能完全听懂每一个字，但“北边乱”、“打仗”、“抓丁”、“往南”、“剑南道”、“活路”这些关键词，配合着妇人焦急的表情和生动的手势，像零碎的拼图，在他脑海里逐渐拼凑出一个模糊却危险的轮廓——他原本想要去的北方，竟是烽火连天的死地？

　　蝶生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脸上努力维持着懵懂和感激，对着那对农家夫妇笨拙地鞠了几个躬，然后不再犹豫，转身朝着妇人刚才所指的、南边的道路，加快脚步离去。

　　身后似乎还传来那汉子粗哑的嘟囔和妇人轻微的叹息声。

　　蝶生头也不回，心里却如同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不仅需要隐藏身份、学习语言，如今还要在这片广阔的、完全陌生的土地上，躲避从未想象过的战乱。

　　前路骤然变得更加迷茫和凶险，而那句“往剑南道去”，则成了沉沉黑暗中，唯一一个微弱却清晰的方向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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