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也许并不存在

　　姜至回到大理寺值房，尚未坐定，一份份奏报便接连呈上。

　　先前派去的寺丞率先禀报：“禀少卿，属下已仔细查过三位国夫人宅邸。其情形与杨宅如出一辙——宅中金铤锦帛皆被搜刮一空，然而匣中那些价值连城的珍珠、美玉、珊瑚树，却一件未少。”

　　仵作亦携验状匆匆而入，脸色青白，嗓音微颤：“虢国夫人确系自缢而亡。颈下缢沟深而清晰，呈马蹄状向上斜走，舌骨大角断裂，颜面青紫肿胀，尸斑沉积于下肢……诸般体征，皆符合生前悬吊自尽之状，并无胁迫痕迹。

　　“韩国夫人则周身未见丝毫外伤，亦无窒息迹象。瞳散而不敛，唇色干红，面容扭曲似极惊怖……宛若猝遭惊悸，心神溃散而暴亡。”

　　“秦国夫人所中之毒，经太医署与我方核验，与一月前珩王妃遇害时症有吻合，毒物似为曼荼罗之属。虽太医已急灌甘草汤暂缓其毒性攻心，然此毒诡谲，早已侵经蚀腑，已于两刻前薨逝……”

　　司直正经报告完就凑到姜至案前，脸上堆着惯有的机灵劲儿，压着嗓子却掩不住话里的急切：“少卿，属下早跟您说了吧？这事儿压根就不可能是珩王妃干的！您想啊，这香蜡明面上就是她送的，她得多傻才会往里头掺毒？

　　“这下可好，验出来了——用的不就是上回毒杀她未遂的曼荼罗吗？咱们当时可是把薰炉香灰里有没烧完的干曼荼罗花瓣、种子这事捂得严严实实，半点儿风声没漏！她这分明是叫人当刀使了，是有人要害她！当初没杀成，这回索性杀了杨太府又把她推出来顶罪！”

　　姜至并未抬眼：“珩王妃遭司衣投毒一案，大理寺向珩王禀报涉事司衣死于城南客馆、凶手在逃之时，珩王是何反应？”

　　寺丞闻言即刻上前一步，神色端谨：“回少卿，珩王当时态度明确，要求彻查到底，实时跟进。然则，珩王亦转达了珩王妃之意——王妃受惊甚巨，心有余悸，不愿再闻此案任何讯息。”

　　司直在一旁急得直搓手，忍不住又插嘴：“少卿！您就听属下一句劝吧！她一妇道人家，哪儿来的胆子和能耐去动杨太府？这回要是真因您早间问话吓病了，您可怎么交代？圣人对她那般回护，上次还要太医署……”

　　姜至一记眼刀扫来，寺丞即刻会意，二话不说，抬手就捂住了司直的嘴。

　　司直被捂得“呜呜”直叫，寺丞面不改色，朝姜至躬身道：“少卿，属下先行告退。”说罢，便半扶半拽地将兀自挣扎的司直迅速拖了出去。

　　屋外风过，残叶簌簌。

　　姜至提笔。

　　纷乱的线索在他脑中飞速交织、碰撞，最终汇聚成一道清晰的轨迹——这是一场算计到毫厘的谋杀。凶手以罕见毒物催生出的逼真幻觉为枷锁，将受害者囚禁于自身最深的恐惧之中，直至其精神崩溃，自行了断。纵然未因极度惊惧走上绝路，这诡谲毒物也早已深入脏腑，终会置人于死地。

　　其人心思之缜密，令人悚然。不仅深谙曼荼罗致幻之理，更能在这短短两日内，利用一切细节信息，布下如此环环相扣的杀局……

　　如此冷静，如此果决。

　　会是谁？

　　“曼荼罗！又是曼荼罗！”圣人将那份大理寺奏疏狠狠掼在御案之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都溅了出来，“哪个狼子野心的竖子！寡人这次定要将他揪出来，千刀万剐！这般明目张胆，造反之心是半点也不屑藏了！”

　　他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青筋暴起，怒的，又何止是杨国忠之死。

　　年初，他因杨氏一门气焰过盛，确曾将贵妃遣出宫闱，以示警醒。这个杨国忠，终日搬弄是非，挑拨安禄山与朝廷的关系，却始终拿不出真凭实据；天长节宴上，又自作聪明地自曝与山东士族过从甚密，其野心已是昭然若揭。

　　杨国忠这般横死，于他而言，未尝不是搬开了一块日益碍眼的绊脚石。他心头甚至掠过一丝隐秘的松快。

　　但这丝松快，瞬间便被更汹涌的怒潮吞没。

　　圣人看都未看伏案哭泣的贵妃一眼，目光死死钉在奏疏上那几行刺目的字迹——被劫掠的钱帛数额之巨，足以暗中豢养一支近万人的精锐铁骑。

　　上次毒杀珩王妃，至今逍遥法外；此番竟敢变本加厉，用同样的毒物，在他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杀掉当朝太府卿，劫走这足以动摇国本的军资。

　　这已不是挑衅，这是宣战！这意味着有一股他未能掌控的力量，正在阴影中急速膨胀，肆无忌惮地破坏着他亲手缔造的权力平衡。

　　“高力士，将你上次所录的曼荼罗册簿即刻抄录一份，密送大理寺少卿姜至，助他查案。传寡人口谕：无论他要查何人，去往何处，任何人不得阻拦！务必将那些钱帛，给寡人一文不少地追回来！”

　　“喏。”高力士领命而去。

　　他这才转向仍在低泣的贵妃，语气放得异常温和，伸手轻轻抚过她的肩背：“太真，莫要再哭了，人死不能复生。伤心过度，徒损玉体。我们还是如同往年一般，去骊山行宫过冬，寡人即刻命他们加紧收拾，三日后便启程，也好让你散散心。寡人向你保证，定会为你族兄、族姊，讨回这个公道！”

　　朔风呼啸着卷过庭院，细碎的雪粒密密匝匝扑打在窗棂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恍若无数小爪在不停挠刮。

　　李聿斜倚在坐榻间，指间一枚羊脂白玉扳指被捏得死紧。他一遍遍摩挲着那沁凉的玉石，力道重得几乎要将它碾碎。烛火在窗缝漏进的寒风中不安摇曳，忽明忽暗，将他映在屏风上的侧影扯得狰狞。

　　“杨太府及三位国夫人暴毙，宅中大量金银锦帛遭窃，龙颜震怒，如今无迹可循。”

　　“那怎么了？还能赖到你身上不成？”梅雨拨弄着暖炉中的红苕，不以为然。

　　“赖？”李聿起身向前一步，烛光将他的身影拉长，如巨浪般压向梅雨，“是‘选’。选一个最合适的替罪羊来平息事端。”

　　“越是迷雾重重，越需祭品平息。这口黑锅，需要一个分量足够、且‘名正言顺’的人来背，”他身体微微前倾，平静的语调下是淬了冰的锋芒，“‘珩王无嗣，其心必异’你可曾听闻过？”

　　“在那些人眼中，一个没有血脉延续、无后承嗣的亲王，就是一把悬在龙椅旁的刀，随时可能挥向任何人；便意味着无所顾忌，野心滔天。这‘莫须有’的罪名，足够把我钉死一万次。”

　　梅雨放下火钳，慢条斯理地拍去掌心的灰，挪身离暖炉远了些，恰好也避开了他的笼罩。她仰起脸：“这说法确实有道理，但可不兴怪我——一个月出头，我就是女娲再世也变不出一个孩子。还有，动机呢？你缺钱？”

　　原本在蒲团上专心踩奶的研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它警惕地竖起耳朵，金瞳在两人之间静静转动。

　　“动机？”李聿猛地俯身，双掌重重撑在她身侧，将她困在方寸之间。

　　他的脸骤然逼近，梅雨甚至能看清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

　　“你问我动机？梅雨，你胆子比天大，杨国忠那只老狐狸临死前已经在查你夹带矿石。你以为元夕替你压着就万事大吉？他手下的爪牙无孔不入，蛛丝马迹早就递到了案头。只是元夕拦得紧，他还没来得及掀开这层盖子。

　　“还有，那个被你偷偷弄走的异邦人。杨国忠去世的前一天刚向大理寺递了折子问案件进度。现在他死了，而他死前正在查的、与我有重大干系的这两件事——你干的这些足以杀头的事——就是现成的、最完美的动机。”

　　“你都说了那是我干的，跟你有什么关系？”梅雨仍然是满不在乎的态度。

　　李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但那笑容里只有无尽的悲凉。

　　他再次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燃烧着一种被命运扼住喉咙的困兽般的火焰。

　　“你不是什么江湖游侠，你是珩王妃！你的一举一动，在外人看来是我李聿在背后操控！你走私禁矿，他们不会相信是你胆大包天，只会认定是我暗中筹措军资、图谋不轨；你私放异邦重犯，他们只会认定是我勾结外敌、意图颠覆。”

　　“梅雨，我不想死，更不愿见你因我而死。眼下，只有珩王府的嫡出血脉能立刻堵住悠悠众口，平息那致命流言。它能向天下人证明——我无意颠覆皇权，我的血脉有所延续，我的生命……亦有无法割舍的牵绊。”李聿的声音低沉下去，先前所有的锋芒与压迫都敛去了，只剩下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恳切。

　　“我自幼病弱，于男女之事上更是……无心于此。所以请你明白，此刻我并非贪图欢愉，而是乞求一个……让我们都能活下去的机会。”

　　梅雨忽然站起身，一字一顿道：“我、不、要。”

　　李聿眼底尽是难以置信的沉痛与失望：“你擅自将雍也纯带走，私下会见不明之人，我何曾追究过？就连你私运禁物、擅放囚徒，我都助你周旋转圜。我自问待你至此，已倾尽所有……梅雨，你今日宁死不愿，究竟是恨我入骨，觉得我不配，还是……你的心，早就系在了那个李夏尔身上？”

　　“我也不是要你去死……”梅雨别开脸，本欲冷静回应，却被他后半句话激得蓦然转头，眼中尽是荒谬，“我靠，我是没注意把马粪塞你脑壳头了哇？”

　　她转身便走。蜷在蒲团上的研磨立刻站起身，小跑着跟上她的脚步。只是在经过李聿身侧时，它顿了顿，回头望了他一眼，那双澄澈的眼睛里竟流露出一丝忧虑。

　　那份被轻蔑的羞辱感混着先前所有的付出与委屈，轰然化作怒火窜起。李聿背过身去，肩线紧绷，还在微微发抖：“正好……就请王妃移驾，即刻返回寝殿。何时想明白了命妇的本分，何时再踏出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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