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灭塔之火
但到了第二日元宵佳节,一切忧虑就又被人们抛之脑后了。
独属于节日的浓重的欢乐气氛,感染了每一个人,让身处其中的人觉得和善与友好是人生永恒的色调。
闭馆之后,布置还是如昨日那样,一切物品仍然摆放在原先的位置,艺术品也都还没有搬动:正好方便裕识究把自己和梦想道路上的演练品们锁在一起。
她在思考昨日和孔知见面时所聊的话题。
“那是个单纯的孩子,是我最趁手的兵器,失去他,我也非常难过。但是呢,我赋予了他一个梦寐以求的死法。可以说,为了这个死法,他的来生都将幸福。”
“这就构成了你对于吕粒的全部看法吗?”
“一个可以把自己的死亡算计进去的人,还是值得我培养这么多年的,对于他,我是感到欣慰的。现在他死了,接下来,就轮到你代替他成为我的棋子了。”
“什么意思?”
“等过两日,人们就会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一封遗书,里面写了,你将会代替吕粒成为我们行为上的对外公开人。这场声势浩大的死亡表演,其实是为了把你请上我们的戏剧舞台。”
“人们不会相信的,这太牵强了。”
“但足够有趣的话,流传度就会变高,到那时真假自然也会变得模糊不清。更何况,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伪造你笔记的往来通信。”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为了聚集和融合。你和吕粒明面上是因分歧走散的朋友,支持你们的人分别站在两个阵营里。如今他死了,人们对于他的感情会转移到你这个朋友身上,彼时,各异的意见会融化在统一的情感里。”
“为什么是我呢?我根本是反对的一方……”
“你是新一代心目中的偶像,旧一代眼中的后继者,选择你,自然是有好处的。”
“我也仍然可以公开反对你们不是吗?”
“那吕粒的死亡就会被人耻笑,他的一生就会变得毫无意义,朋友之间走到这一步很难看呢。”
“是他自己选的。”
“噢,你真的这么想吗?”
“你们强加给我的,我就一定要接受吗?而且……他为什么……这么对我?”
“可能是不甘,也可能是嫉妒。他最近的精神状况本来就不安定。”
“是吗,那真是多亏了你,费心费力煽动了这么多年。看来他如今还能是这幅样子,已经很不容易了。只是到最后,他得到的还是这种不上不下的死吗?要是十七岁的吕粒知道,一定会自杀吧……啊……他现在已经自杀了……”
裕识究一方面恨孔知把吕粒变成这样,另一方面不想让自己的心血变成肮脏的欺诈戏剧。
整整一天,她都没有离开展馆。
天色渐暗,幽冥的无边恐慌被佳节灯彩驱散,火光弥漫在河面上,让地上的人看见了,也许整夜都能做上一场银河倒悬的美梦。
望着对岸随微波河水忽明忽暗的三两挽着手亲密交谈的游人,尤廷鎏心里顿感寂寞。
她一连几天都没有见过裕识究,可是那也算不上争吵。在出了昨天的事情之后,她在裕识究家门前等候了一整日也没能见到她。
这时,她在元宵游园的人群里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尤廷鎏从那人身后逐渐靠近,抬起手温柔地搭了搭她的削肩,引来对方的回头一望。
只见她脸上的面具遮着左半张脸,回望的一瞬间,原本轻点在面具上的右手,正缓缓地揭开轻纱曼拢的翠烟迷雾,露出面具下欢忭的笑容,真让人的心神都因此而晃动了。
是倦期。
尤廷鎏刚想说在这里相遇很有缘,但她还没来得及念出一些和别人客套惯了的话,对方便轻轻巧巧地对她眨了眨眼,阻挡住了言语的交谈。尤廷鎏顺着倦期偏头的方向望去,是不远处坐在一旁茶肆里、正单手托腮、抱着半边脸冁然而笑的相邈。
尤廷鎏霎时间福至心灵,立刻想到了在哪里能够见到裕识究。
“如果是那个人的话,遇到难过的事,会向谁诉说呢?应该是那些她心爱的、永远不会远离她抛弃她的事物吧。”
孔明灯升入空中,因此一处火光初现,也没有人觉得其中存在着任何不妥之处,更何况展馆本就设在远离繁华的幽静之处。
尤廷鎏抵达时,火势已经蔓延到了凭她一人之力无法熄灭的地步。因为担忧裕识究可能在里面,她便不管不顾地就要冲进去,虽然无法从正门进入,但许多地方已经累积起了猛烈的坍塌之势。
越往里走,裸露在外的皮肤就越容易受到热流的冲击,衣料被汗液濡湿变得繁重,它紧紧地贴在后背、腿部、手臂,和额面上的发丝一起,粘住了人的行动。
一件件雕塑碎在地上,裹上火焰,已失去原来的样貌,与之同时倒坍的还有尤廷鎏的心。
火光中,她仿佛看到了裕识究的韶华一年一年地被烧毁,依稀见到了时间的幻影。
十六岁的裕识究很青涩,喜欢一件事还只会眼巴巴地望着,别人指出她的喜好,她还要别扭地否认,然而自己私下里呢,却跑去一个人偷偷地练习。
十七岁的裕识究初次品尝到了发挥天性的愉悦,她擅长让捕捉到的瞬间情思停留在自己手中,变成实像,发现这一点后她高兴地宣布说,自己要一直到七十岁还在做这件事。
十八岁的裕识究学会了为梦想终日严格要求自己,但她也是一个很舍得分别的人。
二十二岁的裕识究为好友奔波万难但无果。
二十三岁的裕识究潦倒度日,勉强糊口。
二十四岁的裕识究虽然会对自己产生怀疑情绪,但仍然是一个时刻不停地打磨自己的人。
二十五岁的裕识究四处碰壁,被失败规训,弄糟了很多人际关系,但尤廷鎏陪着她一一去修补。
二十六岁的裕识究成熟了许多,她明白了别人的目光也许会到达的有些晚,因此与其选择等待,不如主动寻找机会。
二十七岁的裕识究得到了业内人士的认可,十年如一日的付出终于有了短暂的回报。
二十八岁的裕识究名声渐起,送去参展的作品多了起来,不过自那之后,和吕粒的关系急转直下。
二十九岁的裕识究由于过度劳累,生了一场重病,经历过死亡考验和前些年失败考验的作品,得到了更多人的共鸣,但喜爱与支持的声音越是激烈,厌恶和反对的批评也增得越多。
三十岁的裕识究办了一场算是成功的个人展。看着这个人,尤廷鎏真希望以后她能一直走上坡路。
但恐怕无法做到了,因为尤廷鎏已经看到了正坐在穹顶之下的裕识究,她的头依着石像人物的脊背微微扬起,双目全然无神,仿佛就等待着火焰从四面八方而来包围她。
“十九,走,我们快出去!这里很危险!”
“你来做什么呢,廷鎏,你快离开这吧。”她的语气起初是惊喜,过后是心愿已了的平淡。
尤廷鎏来不及为心上人的惊喜而感到欣喜,她焦躁万分,“你这是什么意思?快别待在这里了,跟我走吧。坐在那边是受伤了吗?等我过来,我大概还记得哪些地方火势不大,应该能让我们顺利离开……”
“火是我放的。”
“你!你这是做什么?”
“为了让一切回归。”
“回归,什么?”
“你还记得我们重逢那天吗?”说着,裕识究被黑烟呛了一声,“我原本是要来劝吕粒回心转意的,我怕他被人白白利用了。”
“我知道,这些年你对他仁至义尽了,我们没必要再管他了。但你说这个做什么,火和他有关吗?”
“我救不了他,也救不了自己……孔知利用了他,现在要来利用我了……我不能毁了吕粒这些年,也不能毁了自己这些年……”裕识究说得没头没尾,但偏偏尤廷鎏就能明白。
“你们见过面了?”
“嗯。”裕识究说道,“别离的时刻就要到了,只求你以后能多多想念我……等等,廷鎏!你在做什么?别来这里,我们都会死的!”
“是啊。”尤廷鎏好似有些快活地走向裕识究,“我来殉情。”
看着对方震惊的样子,尤廷鎏好心地补充道,“我刚刚仔细想了想,发现自己还没见过十九岁的裕识究呢。光是失去了你四年,就已经让我那么难过了;如果往后的日子里都要一直见不到你,那我该怎么办呢?我不觉得自己可以那么坚强,也不觉得你会那么残忍,所以思来想去,十九,还是我来陪你吧。”
“燃烧……会很疼的。”
“那我更要和你一起了,你那么怕疼。”
“我可以和我的雕像们一起,那样就不怕疼了。”
“那我和你一起,我也不怕疼了。”尤廷鎏说道,“对了,你不是还想见一见你的资助人吗?”
“嗯,但我好像没有机会了。”
“可你已经实现了。”
“什么时候?”
“现在。”
“……廷鎏,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我知道这条路不好走,但我想要你实现梦想,能这样陪伴你,我就已经很高兴了。十九,你能明白当我发现自己这辈子注定无法触碰到顶端的时候,我有多么希望你能凭借你的才华,一举冲破凡人的牢笼吗?要知道,这不仅是你的美梦,也是我的美梦呢。”
“所以你,你走那条路是为了……”
“这样我就能一直资助你了,虽然一开始我的力量也十分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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