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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寒庭暖,兰闺祯泰
腊月三十,除夕。
宝亲王府从清晨起便陷入了最后的、有条不紊的忙碌之中。仆役们穿着新发的冬衣,将最后一批大红灯笼、锦绣帷幔悬挂妥当,连廊庑下积存的残雪也被清扫得不见踪影,露出干净湿润的青石板。空气里弥漫着烹炸食物的油香、炖煮肉类的醇厚气息,以及新桃符散发出的淡淡墨香和朱砂气味。
然而,这份属于整个王府的喧嚣,在日头西沉、宫中和府中主要的祭祀典礼结束后,便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一种内敛的、属于各自小天地的安宁。尤其是位于王府中轴线核心的嘉懿堂,更是早早便落下了匙钥,隔绝了外间的纷扰。
弘历特意吩咐下来,今夜,他只留在嘉懿堂,与福晋和两个孩子一同守岁。
此刻,嘉懿堂的正房寝殿内,暖意融融,灯火通明。巨大的紫铜熏笼里,上好的银霜炭无声地燃烧着,橘红色的光晕将整个房间烘烤得如同暖春。南窗下临窗的大炕上,铺着厚厚的宝相花团纹栽绒炕毯,设着紫檀木雕花炕桌。桌上并未摆放过于奢华的宴席,而是几样精巧别致的守岁小菜:一碟晶莹剔透的水晶肘花,一碟胭脂鹅脯,一碟清淡的鸡髓笋,并几样时鲜果品和饽饽。两只温酒的玉壶放在小小的暖窠里,散发着淡淡的酒香。
璟澜穿着一身正红色绣金缠枝莲纹的衬衣,外罩一件石青色八团喜相逢纹样的缂丝坎肩,乌发挽成端庄的架子头,正中戴着一支赤金点翠大拉翅,两侧簪着鎏金穿珠点翠花,耳上坠着红宝石坠子,虽因产后体弱,脂粉施得较薄,但在这身吉服的映衬下,气色显得好了许多,眉宇间带着一种柔和的、属于母亲和妻子的光辉。
她并未坐在炕上,而是坐在炕边一张铺了厚厚狐裘的摇椅里,身上搭着一条柔软的杏色锦被。她的目光,几乎一刻也未曾离开炕上那两个穿着同样喜庆红色团花小袄、正在厚厚的地毡上爬来爬去的孩子。
永琏和昭和,这对龙凤胎,如今已满十个月,正是最惹人怜爱的时候。永琏显然继承了他父亲的某些特质,精力旺盛,不安分地挥舞着小胳膊,试图去抓炕桌垂下的流苏,嘴里发出“啊啊”的、充满探索欲的声音,小脑袋上的胎发浓密乌黑,饱满的额头在灯下泛着健康的光泽。而昭和则安静得多,她坐在哥哥旁边,手里抓着一个精致的布老虎,睁着一双酷似璟澜的、清澈乌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偶尔被哥哥的动作吸引,便咧开没牙的小嘴,露出无齿而纯粹的笑容,发出细弱的“咯咯”声。
乳母和嬷嬷们皆垂手侍立在稍远的角落,面带微笑,随时准备上前照料,却又尽量不打扰这难得的天伦之乐。
“福晋,王爷来了。”云韶悄步进来,低声禀报。
璟澜闻言,脸上绽放出更深的笑意,由云韶扶着,稍稍坐直了些。
门帘掀起,弘历迈步走了进来。他已褪去了白日祭祀和接待宗亲时那身繁重正式的亲王吉服,换上了一身宝蓝色江绸暗团龙纹的常服袍,外罩一件石青色倭缎面儿的出锋裘皮褂子,整个人显得松弛而温润。他显然也是刚从外头的寒风中进来,身上还带着一丝清冽的气息,但眉宇间那因前朝事务而时常凝聚的沉郁,在此刻已被一种显而易见的柔和所取代。
“爷。”璟澜欲起身行礼,被弘历快走两步上前按住。
“不必多礼,坐着就好。”弘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放松。他的目光先落在璟澜身上,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温声道:“今日可还撑得住?累不累?”
“不累,”璟澜摇摇头,笑容温婉,“有她们帮着张罗,妾身并没费什么心神。” 她示意弘历看孩子们,“爷瞧,永琏和昭和,今日精神好得很呢。”
弘历的目光这才转向地毯上那两个小小的、红色的一团。看到儿子那精力充沛的模样,他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喜爱与骄傲,尤其是看到永琏那酷似自己的眉眼和饱满的天庭,更是满意。他弯下腰,伸出食指,轻轻碰了碰永琏挥舞的小拳头。
永琏感受到触碰,停下动作,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向父亲,似乎辨认了一下,随即竟松开流苏,一把抓住了弘历的手指,紧紧攥住,嘴里“咿呀”作声,像是在宣告自己的“战利品”。
弘历微微一怔,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带着愉悦的震动。他任由儿子抓着自己的手指,另一只手则轻轻抚了抚女儿昭和柔软的顶发。昭和似乎也很享受父亲的抚摸,仰起小脸,冲着弘历甜甜地笑了起来。
这一幕,落在璟澜眼中,只觉得心头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暖得发胀。什么前朝纷争,什么后院琐碎,在这一刻,都显得微不足道。她所求的,不过就是眼前这般,岁月静好,夫君康健,儿女绕膝。
“都过来坐吧,地上凉。”璟澜柔声提醒。
弘历这才直起身,在炕沿坐下,顺势将璟澜膝上的锦被往上拉了拉。乳母见状,连忙上前,小心地将两个意犹未尽的孩子抱了起来。永琏似乎还不舍得放开父亲的手指,被抱开时还有些不情愿地哼哼了两声。
“这小子,劲儿倒不小。”弘历看着自己手指上被儿子攥出的浅浅红痕,语气里带着纵容。
云韶上前,将温好的酒斟入两只白玉杯中。是璟澜素日里喝惯的、温和滋补的桂花酿,以及为弘历准备的、酒性稍烈些的屠苏酒。
弘历端起酒杯,并未立刻饮用,而是看着璟澜,目光深沉而温和:“澜儿,这一年,辛苦你了。”
璟澜心头一暖,端起自己的酒杯,与他的轻轻一碰,声音轻柔却坚定:“有爷在身边,有孩子们在膝下,妾身不觉得辛苦。只愿来年,爷身体康泰,诸事顺遂,孩子们平安长大。”
简单的祝祷,却蕴含着最真切的心意。两人相视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温热的酒液滑入喉间,带来融融暖意。
放下酒杯,弘历夹了一筷子水晶肘花,放入璟澜面前的碟子里。“尝尝这个,厨房新来的南边厨子做的,说是清爽不腻。”
璟澜依言尝了,点头赞道:“果然爽口。” 她也拿起公筷,为弘历布了些他平日喜欢的胭脂鹅脯。“爷也多用些,今日在外头奔波,定然劳神。”
夫妻二人就这样,隔着炕桌,一边用着简单的守岁饭,一边低声交谈着。说的多是孩子们近日的趣事,永琏如何试图翻身结果滚成了球,昭和如何第一次清晰地发出“额娘”的音节……琐碎,却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是这深府高墙内,最难得的温情。
窗外,不知何时,开始零星地响起爆竹声,远远近近,预示着新岁的临近。府中其他院落,想必也是各有各的热闹,但那些喧嚣,都被隔绝在了嘉懿堂这片温暖的天地之外。
两个孩子被乳母喂了些奶糊,此刻已有些昏昏欲睡。永琏靠在乳母怀里,小脑袋一点一点,强撑着不肯闭眼。昭和则已经含着拇指,在另一个乳母轻柔的拍抚下,沉入了梦乡,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安静的阴影。
弘历看着孩子们恬静的睡颜,目光柔和。他挥了挥手,乳母们会意,悄无声息地抱着孩子退到了隔间照料。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火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
弘历起身,走到窗边,微微推开一条缝隙。凛冽的寒气瞬间涌入,但也带来了更清晰的、弥漫在夜空中的硫磺火药气味和隐约的欢闹声。夜空中,偶尔有绚烂的烟花炸开,将瞬间的光彩投射在窗纸上,明明灭灭。
“又一年了。”弘历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轻声说道。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
璟澜也望向他的背影,她能感受到他肩上的重担。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她知道,有些压力,他必须独自承受,她能做的,便是在这深宫后院,为他守住这一方灯火可亲的安宁。
良久,弘历关好窗,转身回到炕边坐下。他看着璟澜在灯火下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忽然开口道:“皇阿玛前日召见我,问及永琏的启蒙之事。”
璟澜心下一动,抬眸看他。
弘历继续道:“我回说,孩子尚小,开蒙不急在一时。不过,皇阿玛对永琏,确是寄予厚望。”
璟澜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心温热而干燥。她轻声却坚定地说:“永琏是我们的孩子,他自有他的福气和造化。我们做父母的,但求引导他向善、明理、强健体魄,至于将来……尽人事,听天命便好。爷也不必过于忧心。”
她的话语如同涓涓细流,抚平了弘历心底因储位、因未来而升起的一丝焦灼。他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指,点了点头:“你说得是。”
时间在静谧中流淌,更漏声显示,子时将至。
弘历似乎想起了什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盒,递给璟澜:“给你的。”
璟澜有些意外,接过打开。只见黑丝绒的衬垫上,躺着一枚羊脂白玉雕成的平安锁,玉质温润无瑕,锁身正面浮雕着“长乐未央”四字篆书,背面则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寓意吉祥连绵。做功极其精致,一看便知并非凡品。
“这……”璟澜看向弘历。
“偶然所得,觉得这玉养人,你戴着,佑你平安康健。”
璟澜知道,这绝非偶然。他是在用他的方式,表达对她关切,以及对未来平安的祈愿。她心中感动,将那枚还带着他体温的玉锁紧紧握在手心,低声道:“谢爷,妾身很喜欢。”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隐约的人声和脚步声,是王府长史带着一众属官、太监,按例在子时正刻前来“辞岁”并恭请王爷、福晋“迎岁”。
弘历和璟澜整理了一下衣冠。弘历沉声道:“进来吧。”
殿门开启,以长史为首,众人鱼贯而入,在殿中整齐跪倒,口中念诵着吉祥的祝词:“奴才等恭请王爷、福晋新禧!愿王爷、福晋福寿安康,千岁金安!愿王府子嗣繁茂,福泽绵长!”
弘历端坐受礼,神色恢复了平日的威仪,淡淡道:“都起来吧。赏。”
李玉早已备好了装有金银锞子的红封,一一赏赐下去。众人谢恩后,又说了些吉祥话,便恭敬地退了出去。短暂的喧嚣过后,嘉懿堂再次恢复了宁静。
子时已过,雍正十年,正式来临。
弘历看着面露倦色的璟澜,温声道:“时辰不早了,歇息吧。守岁之意到了便可,你的身子要紧。”
璟澜也确实感到精力不济,便点了点头。
伺候的宫女们上前,轻手轻脚地撤去炕桌,伺候二人梳洗更衣。
当璟澜卸去钗环,换上寝衣,躺在温暖的拔步床上时,弘历在她身边躺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窗外,守岁的爆竹声依旧此起彼伏,渲染着帝都的不眠之夜。而在这嘉懿堂的重重帷幔之后,却只有彼此平稳的呼吸声,和交织在一起的、令人安心的暖意。
“睡吧。”弘历低声说。
“嗯。”璟澜闭上眼,唇边带着满足而恬静的笑意,沉入了黑甜梦乡。这个除夕夜,没有繁文缛节,没有喧嚣客套,只有至亲相伴,灯火可亲,于她而言,便是最好的新年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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