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夏了冬天

　　去往医务室和教师办公室的路，仿佛被无形的低气压笼罩。天空依旧阴沉，雷声在云层深处滚动，却迟迟没有雨滴落下，只让这闷湿的午后更加压抑难捱。

　　顾闻衍被一个体育生搀扶着，每走一步都皱着眉倒抽冷气，脚踝的肿胀肉眼可见。但他紧抿着唇，一声不吭，只是眼神时不时地、带着复杂难言的情绪，瞟向身旁沉默走着的何闻野，以及稍后一步、脸色苍白冰冷的宋予执。

　　何闻野的校服外套拉链坏了，只能虚掩着，里面T恤领口撕裂的地方被他用手紧紧揪着，试图掩盖那枚重新藏回去、却仿佛仍在发烫的平安扣。他能感觉到宋予执落在他后背的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无声的、紧绷的关切。刚才在角落里，宋予执指尖那一下冰凉短暂的触碰，此刻成了唯一能稍稍安抚他惊悸心绪的触感。

　　沈千恒走在最前面，与老王并肩，侧着头低声说着什么，脸上依旧是那副诚恳又带着恰到好处歉意的表情，仿佛真的只是一场不幸的误会。老王眉头紧锁，显然并未全信，但沈千恒的身份和说辞，让他暂时无法发作。

　　到了教学楼岔路口，老王停下脚步，指了指医务室方向：“顾闻衍，何闻野，你们两个先去医务室处理一下。沈千恒，宋予执，跟我来办公室。”他目光严厉地扫过四人，“今天这事，没完！等我处理完手头的事，再一个个问清楚！”

　　何闻野和顾闻衍被那个体育生“护送”着走向医务室。沈千恒和宋予执则跟着老王走向另一侧的教师办公区。分开前，何闻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宋予执正好也微微侧目，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宋予执几不可察地对他轻轻摇了摇头，眼神示意他先去处理伤口，然后便面无表情地转回头，跟上老王的步伐。

　　那一眼里的沉静和某种深藏的决绝，让何闻野心头微颤。他知道，宋予执是让他不要轻举妄动，先顾好眼前。可他自己呢？他要独自面对老王和沈千恒……何闻野攥紧了揪着衣领的手指，指甲陷进掌心。

　　医务室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味道。校医是个严肃的中年女人，看到顾闻衍肿起的脚踝，眉头一皱：“怎么搞的？打球崴的？”她一边示意顾闻衍坐下检查，一边看向何闻野破损的衣领和脖颈上隐约的红痕，“你呢？打架了？”

　　“没有，医生，就是不小心拉扯的。”何闻野连忙解释，声音有些干涩。

　　校医看了他一眼，没再多问，专心给顾闻衍检查。初步判断是软组织挫伤，韧带可能有些拉伤，需要冷敷，暂时避免剧烈运动。她拿来冰袋和绷带，手法熟练地处理起来。

　　那个体育生见送到了，便对校医说：“李医生，人送到了，王老师那边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去吧。”校医头也不抬。

　　体育生离开，医务室里只剩下他们三人。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校医处理伤口的细微声响和窗外隐约的闷雷。

　　顾闻衍靠在椅背上，任由校医摆弄他的脚踝，目光却直直地盯着何闻野，眼神里有震惊，有疑惑，有不解，还有一丝被隐瞒的……受伤？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了眼背对着他们配药的校医，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何闻野坐在另一张空着的病床上，低着头，看着自己沾了灰尘和草屑的球鞋。他能感觉到顾闻衍的目光，如芒在背。他知道顾闻衍有一肚子疑问，关于平安扣，关于“宋闻野”，关于他和宋予执的真实关系。这些疑问合情合理，甚至，顾闻衍完全有理由感到愤怒——因为他豁出去帮忙、甚至因此受伤保护的“朋友”，竟然对他隐瞒了如此重大的秘密。

　　校医给顾闻衍固定好冰袋，又开了些外敷的药膏，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便去里间整理药品了。

　　短暂的独处空间。

　　顾闻衍终于忍不住，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压抑的激动和难以置信：“何闻野……不，宋闻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你真是宋予执那个失踪的弟弟？那场火灾……沈千恒说的……”

　　何闻野抬起头，迎上顾闻衍灼灼的目光，喉咙发紧。他该怎么解释？从何说起？那些混乱的记忆，沉重的过往，沈千恒的威胁，以及他和宋予执之间复杂的情感……每一样都难以启齿，也绝非三言两语能说清。

　　“是。”他最终只吐出这一个字，声音干涩，“我是宋闻野。火灾里……走散的那个。”他顿了顿，看着顾闻衍眼中翻涌的情绪，真诚地补充道，“顾哥，对不起，不是故意瞒你。这些事情……太复杂，也太危险。我不想把你卷进来。”可你还是被卷进来了，而且是因为我——这句话他没说出口，但眼神里的愧疚显而易见。

　　顾闻衍愣住了。他看着何闻野（或者说宋闻野）眼中的歉意和沉重，又想起刚才沈千恒那副阴险狠毒的嘴脸，以及宋予执出现时那几乎要杀人的冰冷眼神。怒火和憋屈慢慢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对眼前这个“朋友”处境的同情，对沈千恒的极度厌恶，还有一丝……被信任（哪怕是迟来的）的感觉。

　　“艹！”他低骂一声，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你们这都什么事儿啊！沈千恒那孙子……他是不是跟当年那场火有关系？他找那个平安扣想干嘛？灭口？销毁证据？”

　　他的直觉依旧敏锐。何闻野苦笑一下，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顾哥，今天谢谢你。要不是你……”他想起顾闻衍扑过来替他挡住追兵、又用砖头砸人制造机会的情景，心头一热，也更加愧疚，“你的脚……还有你爸生意的事……”

　　“少来这套！”顾闻衍打断他，虽然语气还是冲，但眼神缓和了不少，“小爷我打架从来不怕事！沈千恒那王八蛋，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至于我爸生意……”他眼神暗了暗，露出一丝不符合年龄的阴沉，“沈家手伸得太长了，真当我家是软柿子？这事儿没完！”他看向何闻野，语气认真起来，“倒是你们，现在怎么办？沈千恒已经知道平安扣了，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宋予执他……”

　　提到宋予执，何闻野的心又提了起来。办公室那边现在什么情况？宋予执独自面对沈千恒和老王……

　　就在这时，医务室的门被推开了。校医从里间探头出来：“何闻野，你脖子上的红痕要不要处理一下？我看看。”

　　何闻野摸了摸脖子，被沈千恒扯衣领时确实留下了几道火辣辣的抓痕。“不用了医生，不严重。”

　　“还是看看吧，别感染了。”校医拿着消毒棉签走过来。

　　何闻野只好松开一直揪着衣领的手，微微侧头。破损的领口下，除了几道红痕，那枚银链和平安扣的轮廓也隐约可见。校医目光扫过，没说什么，只是专注地消毒上药。冰凉的药水触感让何闻野微微一颤。

　　顾闻衍在一旁看着，眼神又沉了沉。

　　处理完伤口，校医又交代了几句，便回了里间。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但气氛比刚才缓和了许多。一种微妙的、同病相怜的同盟感，在刚刚经历了一场惊险冲突的两人之间悄然滋生。

　　“你……”顾闻衍再次开口，声音压低，带着试探，“你跟宋予执……你们俩现在，算怎么回事？他好像……”他想说“很在乎你”，但又觉得这个词用在宋予执身上有点别扭，“……挺护着你的。”

　　何闻野耳根微微一热。他该怎么定义他和宋予执现在的关系？失散多年、并无血缘却因同一场悲剧和同一位母亲而紧密相连的兄弟？还是……某种更加难以言说、在危机催化下悄然变质的情感？

　　“他是我哥。”何闻野最终选择了这个最简单也最复杂的称呼，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一直都是。”

　　顾闻衍看着他眼中瞬间亮起又迅速掩藏的光，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更糊涂了。他没再追问，只是撇撇嘴，嘀咕了一句：“你们家这事……真够乱的。”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窗外的天色愈发阴沉，终于，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窗上，迅速连成一片雨幕。雨声嘈杂，却奇异地让医务室内的寂静显得不那么难熬。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在门外响起。门被推开，老王沉着脸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宋予执和沈千恒。

　　宋予执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神情已经恢复了惯常的、近乎冷漠的平静，只是眼神比平时更加幽深，看不出情绪。沈千恒脸上则挂着淡淡的、看似无奈的笑容。

　　老王目光扫过顾闻衍包扎好的脚踝和何闻野脖子上涂了药水的红痕，眉头皱得更紧：“顾闻衍，脚怎么样？”

　　“扭伤了，医生说要养几天。”顾闻衍闷声道。

　　老王点点头，又看向何闻野：“你呢？”

　　“没事，皮外伤。”何闻野回答。

　　老王重重叹了口气，双手叉腰，目光在四个少年脸上轮流扫过：“你们四个，今天这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沈千恒说是劝架，何闻野顾闻衍说是打球争执拉扯，宋予执……”他看了一眼沉默的宋予执，“说是路过看到不对过来看看。行，我姑且信你们一次！但是！”

　　他语气陡然严厉：“不管什么原因，在学校里拉扯、受伤，甚至差点引发更大冲突，这就是不对！尤其你，沈千恒，作为学生会干部，遇到同学争执，应该是调解、报告老师，而不是自己贸然介入，还搞成这样！还有你们三个，有什么矛盾不能好好说？非得动手？”

　　四人谁都没吭声。沈千恒微微低头，做出虚心受教的样子。何闻野和顾闻衍也垂下眼。宋予执依旧面无表情。

　　“今天这事，念在是初犯，也没有造成更严重后果，暂时不给你们处分。”老王语气稍缓，但依旧严肃，“但是，每个人写一份一千字的检查，把事情经过、自己的错误认识写清楚，明天放学前交给我！另外，顾闻衍，何闻野，你们俩暂时停掉一切体育活动，包括篮球赛，直到伤好并经我同意！沈千恒，你最近也给我收敛点！宋予执……”他看向宋予执，语气复杂了些，“你……多关心弟弟，但也别冲动。行了，都给我回去好好反省！雨大了，早点回家！”

　　一场风波，似乎就这样被老王暂时强行按下了。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只是表面。沈千恒的目的没有达到，平安扣的秘密已经暴露，顾闻衍被卷入，宋予执和何闻野的关系也变得更加微妙而危险。

　　四人默默走出医务室。外面的雨已经下得很大，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水汽。教学楼走廊里聚集了不少没带伞的学生，吵吵嚷嚷。

　　沈千恒撑开一把精致的黑伞，对何闻野和宋予执笑了笑，那笑容在雨幕背景下显得格外虚伪：“何闻野同学，顾闻衍同学，今天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们受惊了。予执，检查记得写。那我先走了。”说完，他举着伞，不疾不徐地走入雨中，背影很快模糊。

　　顾闻衍看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伪君子！”

　　何闻野没说话，只是看向宋予执。宋予执也正看着他，雨水带来的湿气让他额前的黑发更显凌乱，脸色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白得惊人。

　　“我送你回去。”宋予执忽然开口，是对顾闻衍说的。顾闻衍家离学校不远，但脚受伤了，雨又大。

　　顾闻衍愣了一下，看了看宋予执，又看了看何闻野，摆摆手：“不用，我叫了家里司机来接，应该快到了。”他顿了顿，看向何闻野，眼神里少了之前的震惊和质问，多了几分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战友般的意味，“你们……自己小心。有事……电话。”他报了个号码。

　　何闻野记下，郑重地道谢：“顾哥，今天真的……谢谢你。”

　　顾闻衍摆摆手，一瘸一拐地往校门口方向挪去。

　　走廊里只剩下何闻野和宋予执。雨声喧哗，衬得两人之间的沉默格外清晰。何闻野看着宋予执被雨水打湿些许的肩头，和他依旧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走吧。”宋予执率先迈开步子，走向教学楼另一侧的通道，那里通往一个可以避雨的车棚，也能绕到公交站。

　　何闻野默默跟上。两人并肩走在空旷的走廊里，脚步声在雨声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清晰。

　　走到车棚附近，雨势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车棚里已经有一些学生在避雨，看到他们过来，投来好奇或打量的目光——毕竟刚才体育课的事情，多多少少有些风声传开。

　　宋予执走到车棚边缘人少的地方停下，背对着人群，面向外面瓢泼的大雨。何闻野站到他身边。

　　“他看到了。”何闻野低声说，手指无意识地又揪了揪破损的衣领，尽管平安扣已经藏好。

　　“嗯。”宋予执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吞没。

　　“办公室……老王信了？”

　　“一半。”宋予执的目光落在密集的雨线上，“沈千恒很会说话。”

　　短暂的沉默。

　　“哥，”何闻野转头看他，雨水带来的湿气让宋予执的睫毛看起来又长又密，沾着细小的水珠，“你……你当时怎么找到那里的？”他想起宋予执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在围墙边的身影。

　　宋予执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几秒，才缓缓道：“顾闻衍……他之前发信息给我。”

　　何闻野愣住了。顾闻衍？他什么时候有的宋予执联系方式？还发了信息？

　　像是看出他的疑惑，宋予执补充道，声音依旧平淡：“昨天。他问我要的。说……如果看到你不对劲，或者沈千恒找你麻烦，告诉他。”

　　何闻野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又酸又涨。顾闻衍……他竟然私下联系了宋予执？是为了……保护他？这个认知让他对顾闻衍的愧疚和感激更深了一层。

　　“所以……他今天看到沈千恒带我们走，就通知你了？”何闻野问。

　　宋予执点了点头。“我赶到时，看到他们追你。”他顿了顿，声音几不可察地低了下去，“……竹梯倒了。”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何闻野听懂了。宋予执看到了他仰倒的那惊险一幕。所以，他才会那样及时地出现，眼神才会那样冰冷骇人。

　　“我没事。”何闻野下意识地说，想安抚他，“顾闻衍垫了一下。”

　　提到顾闻衍，宋予执的眼神微动，终于侧过头，看向何闻野，目光在他脖子涂了药水的红痕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开。“他……人不错。”他极其难得地，对顾闻衍给出了一个正面的、虽然依旧简洁的评价。

　　“嗯。”何闻野重重点头，“今天多亏了他。”

　　雨势似乎小了一些，但依旧密集。车棚里其他学生渐渐少了，有的冒雨冲了出去，有的等来了家长。

　　两人又站了一会儿，谁也没提回家。仿佛在这嘈杂雨声的掩护下，这个偏僻的角落成了一处暂时的避难所，可以让他们稍微喘息，不必立刻面对外面的世界和那些悬而未决的危机。

　　“检查……”何闻野想起老王的处罚。

　　“我写。”宋予执言简意赅。

　　“我也写。”何闻野说，然后犹豫了一下，轻声问，“哥，沈千恒他……会不会再……”

　　“会。”宋予毫不犹豫地打断他，目光重新投向雨幕，眼神深邃，“他不会停。平安扣他看到了，他不会罢休。”

　　“那我们……”

　　“等。”宋予执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前的沉寂，“等他下一步。也等……”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等什么？等顾家可能的反击？等沈千恒自己露出更大的破绽？还是等一个……彻底了断的时机？

　　何闻野没有问。他只是站在宋予执身边，看着外面被雨水冲刷得模糊的世界。胸口那枚平安扣贴着皮肤，冰凉，却也带着一丝奇异的、与身旁这个人同频的沉重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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