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光不驻晴天

　　那道耳后的疤痕，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苏阳沉寂的世界里炸开。怀疑不再是飘忽的烟雾，而是凝结成了坚硬的、带着棱角的冰碴，硌在她的心脏上，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清晰而冰冷的痛感。

　　她不能再仅仅依靠观察和推测。她需要证据，一个能让她百分之百确信，或者彻底推翻那疯狂猜想的证据。

　　机会来自于一次项目现场考察。新材料子公司的研发中心位于市郊工业园区。考察环节包括参观核心实验室，需要穿戴无菌服。更衣室里，苏阳刻意放慢动作，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正在穿戴防护服的林希。

　　无菌服是连体的，穿戴时需要将头发完全包裹进帽子里。当林希抬起手臂，整理颈后的密封条时，他耳后那片区域再次暴露出来。在更衣室明亮的白光灯下，那道浅色的线性疤痕比在餐厅灯光下更为清晰。甚至，苏阳锐利的目光捕捉到，在疤痕的末端，有一个极其微小的、类似针脚缝合过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凸起痕迹。

　　她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那不是普通的刮擦伤，那更像是……手术缝合后留下的痕迹。什么样的“意外”或者“疾病”，需要在耳后那个位置进行手术？

　　考察过程中，需要经过一段光线较暗的走廊，通往一个恒温恒湿的材料性能测试间。在明暗交替的瞬间，苏阳走在林希侧后方，她注意到，在踏入相对昏暗区域的刹那，林希的脚步有一个极其短暂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迟疑，身体有微弱的紧绷感，像是……对黑暗环境的本能警惕？

　　这个细节，与记忆中林溪在昏暗楼道里总是下意识靠近她、寻求庇护的姿态，隐隐重叠。

　　参观结束，在研发中心的会议室进行简短小结。工作人员端上茶水。这一次，苏阳没有提醒，林希面前放的依然是一杯黑咖啡。他端起来，喝了一小口，喉结滚动，吞咽的动作显得有些艰难，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很快松开，继续与王律师交谈，仿佛那口咖啡从未入喉。

　　苏阳的心，一点点沉入冰冷的深渊。他在忍耐。他在强迫自己适应这个“林希”应该适应的东西，包括黑咖啡的苦涩。

　　她需要一个更直接的试探。

　　小结临近结束，苏阳整理着资料，状似无意地提起，声音温和，带着一点工作之外的随意：“说起来，这个园区规划得真好，绿化和功能区分布，让我想起了以前宁安一中新校区那边的设计，也是请的国外同一个团队做的景观设计。”

　　她的话语里，再次嵌入了“宁安一中”这个关键词。这一次，她紧紧盯着林希的眼睛。

　　林希正拿起手机查看信息，闻言，抬起眼，看向苏阳。他的眼神依旧明亮，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对合作方话题的礼貌回应：“是吗？那看来这家设计团队水平确实很稳定。”他笑了笑，笑容无可挑剔，甚至带着点对无关话题的轻松，“苏律师对母校记忆很深刻啊。”

　　他的反应流畅自然，没有任何破绽。但苏阳没有错过，在他抬眼看向她的那一瞬间，他瞳孔深处，那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捕捉的一丝凝滞，像是大脑在瞬间调取某个被封存记忆时产生的细微卡顿。以及，他握着手机的手指，指节因为微微用力而显得有些泛白。

　　他在表演。完美地表演着一个对“宁安一中”毫无特殊感触的、局外人的反应。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细节，如同无数条溪流，最终汇向同一个答案。那道耳后的手术疤痕，对苦味的真实排斥，对黑暗的警惕，书写时的小动作，五官轮廓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熟悉感，以及……对“宁安一中”这个名字下意识的、被极力掩饰的应激反应。

　　苏阳几乎可以确认了。
　　这个林希，就是林溪。
　　那个她以为早已埋葬在冰冷墓碑下的女孩，以一种她做梦都无法想象的方式，“活”了过来，成为了她复仇对象名义上的“儿子”和继承人。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一种近乎窒息的荒谬感和心痛。林辉……他怎么能？他怎么敢？将自己的女儿，用这样一种彻底抹杀其存在的方式，改头换面，变成他延续掌控和财富的工具？这比单纯的暴力更加残忍，这是一种对灵魂的彻底绞杀和重塑。

　　那么，林溪呢？在这过程中，她经历了什么？是自愿的吗？还是被迫的？她现在是怎样的状态？那个快乐的面具之下，藏着的是怎样的灵魂？是已经彻底认同了这个新的身份，还是……在无尽的绝望中麻木地扮演？

　　苏阳感到一阵眩晕。她的复仇计划，在确认林希身份的这一瞬间，变得无比复杂和危险。她的目标始终是林辉，但如果林溪还以这种方式“活着”，并且深度卷入辉耀集团，那么任何针对林辉的攻击，都可能波及到她，甚至可能将她推向更危险的境地。

　　她该怎么面对这个“林希”？
　　是揭穿他（她）？还是装作一无所知？
　　是将其视为林辉的帮凶？还是……依旧是她想要守护的那个林溪？

　　苏阳坐在回程的车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神空洞。她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个巨大的十字路口，每一条路都通往未知的、可能布满荆棘的未来。

　　王律师在一旁感慨：“林希这位年轻人，确实不错，有冲劲，也没太多纨绔子弟的习气，看来林董培养得挺用心。”

　　苏阳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冷的弧度。
　　用心？
　　是啊，何其“用心”。用摧毁一个少女全部过去和身份的代价，来“培养”一个符合他心意的继承人。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交握的双手，指尖冰凉。
　　确认了林希的身份，并没有让她感到丝毫轻松，反而像是在她原本只有恨意支撑的单一道路上，骤然升起了浓得化不开的迷雾。

　　她依旧恨林辉，恨之入骨。
　　但现在，她的恨意里，掺杂了对林溪命运的痛惜，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茫然。

　　刃已出鞘，却发现自己要劈开的，可能是一个包裹着故人残骸的、更加扭曲和残酷的结。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要她更加谨慎，更加冷静，也更加……痛苦地抉择。真相的重量，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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