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朝梦影

作者:贺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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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蝉初蜕隐商洛蛛丝暗布觅旧踪


      词曰:
      抛却明珠换布衣,星火深堂暂栖迟。
      方言未改乡音怯,幽梦频惊更漏移。
      风满袖,雨侵帷,暗藏机彀有谁知?
      蛛丝虽巧终成网,静看金蝉脱壳时。
      却说那青篷马车一路迤逦,行至商州城外,早已是金乌西坠、暮色四合之时。但见天边残阳如血,将云霞染作一片胭脂凝绛,凄艳异常,倒与车上二人那惶惶不定、前路未卜的心绪,隐隐相合。
      宇文玄熙拣了个僻静的林子,让杨师傅停了车。他先是将身子隐在车帷之后,又小心翼翼地探出半面,凝眸向远处望去。只见那座巍巍城池沐浴在残霞之中,城门内外,车马行人往来如织,并无加紧盘查的兵丁迹象,那悬着的心,方才稍稍落定几分。他便从行囊中取出一包沉甸甸的碎银,复又添上几张银票,双手递与杨师傅,只道:“师傅此行辛苦,这些,权当是晚辈的一点心意。此去一别,后会无期,还望师傅…… 多保重。”
      那杨师傅接过,暗掂其重,早已喜形于色,忙不迭拱手道:“公子太客气了!小的嘴严,公子尽管放心!”
      说罢,便调转马头,自顾自地寻地方歇脚去了。
      玄熙并未立刻进城,只领着绮云,在城郊的一处破庙中暂歇。待到夜幕降临,城中万家灯火次第亮起,他觑准一个商队入城的时机,让绮云戴好帷帽,二人便一前一后,混入那贩夫走卒、引车卖浆的人流之内,悄无声息地,潜进了这商州城内。
      玄熙依着脑中熟记的舆图,并不投那官驿通衢,只在背街小巷中七拐八绕,径往城郊僻静处行去。不多时,来到一座看似荒废的院落门前,但见墙垣斑驳,门庭冷落。玄熙对着斑驳的木门,依着特定的节奏,轻轻叩了三下。不多时,门内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门 “吱呀” 一声开了条缝,露出一张警惕的脸。玄煕亦不答话,只从袖中摸出一枚不起眼的铁制令牌,在那人眼前一晃。
      那人见了令牌,神色立时一变,恭恭敬敬地将门大开,躬身道:“二位,请。”
      二人随着那人穿过一条狭长的甬道,眼前竟是豁然开朗。这看似荒废的院落背后,竟是一处基层明教教堂 —— 星火堂。如今看管此地的,是两位已故西厂千户赵、李二人的遗孀。因丈夫遭难,二人便隐姓埋名于此,借教堂为掩护,悄然度日。
      两位姑姑皆是四十上下的年纪,身着素净的明教袍服,见了他二人,也未多问,只将他们引至后院一处干净的房间,送上热水吃食,便悄然退下了。
      自此,绮云便在这星火堂内,开始了她那为期半月的潜伏与 “脱胎换骨”。
      两位姑姑皆是过来人,见她眉宇间的愁苦与惊惶,也未多言,只将她当作自家女儿一般看待。在两位姑姑帮扶下,绮云先是狠心剪去那一头墨染青丝,这发丝本是贵女身份的象征,如今落地无声。复由手巧的赵姑姑,与她挽了个本地已婚妇人寻常发髻;又将外罩的明教圣女服脱下,露出内里绫罗,终是换上了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粗布外衫。起初,她看着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只觉得一阵心酸,险些落下泪来。可渐渐地,她竟也习惯了。每日里,她更是学着两位姑姑,用草木灰和一种不知名的植物汁液,将自己那雪白的肌肤,一点点染得粗糙黝黑。
      玄煕则时常外出,白日里,他扮作四处揽活的行商,混迹于市井之中,打探各路消息,模仿当地人的步态与神情;到了夜里,他便会悄然回到星火堂,与绮云相会。
      那段时日,绮云每日最盼的,便是夜幕的降临。她白日里跟着两位姑姑,学着纺纱织布,学着生火做饭,竟也觉得有几分新奇。那纺车原是赵姑姑用了多年的旧物,木质已泛出温润的暗红色,轮轴处缠着几缕褪了色的棉线,转动时偶有 “咿呀” 轻响,似在低声絮语。绮云端坐于小凳上,素日里执惯了玉如意、绣银针的手指,此刻正生疏地拈着蓬松的棉纱。初时那线总在指间打滑,或是纺到半道便骤然崩断,她眉头微蹙,将断了的线头凑到唇边轻轻呵气,再用指尖细细捻合,指腹因反复摩挲而泛出淡淡的红。待渐渐摸透了纺车的性子,纱线便如银丝般从锭子上缓缓抽出,映着窗棂外漏进的天光,纤毫可见。她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时而抬眼望向院角那株枯槁的老槐树 —— 枝头几片残叶在风里轻轻颤动,倒像极了她此刻悬着的心。指尖的棉纱缠缠绕绕,竟似将那些关于家族的愧疚、对未来的惶惑,都一同织进了这素白的线里,理不清,剪还乱。及至夜深人静,玄煕归来,便考校她白日所学商州方言。绮云本是冰雪聪明,一点即透,奈何那京中贵女的腔调根深蒂固,一时难以尽改。
      “不对,不对,” 玄煕听着她那别扭的发音,时常会不耐烦地打断她,“‘吃’不是这么说的,舌头不要卷起来!你再这般‘吃’下去,一开口便告诉旁人,你是京里来的!”
      绮云被他一凶,心中委屈,眼圈便红了。玄煕见状,心中又是一软,只得放缓了语气,耐着性子,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烛光之下,二人头挨着头,喁喁细语,倒也别有一番寻常夫妻的温情。
      只是,绮云的心,却始终平静不下来。白日里,她享受着这种近乎 “新生” 的、远离家族束缚的体验,甚至对玄煕,产生了更深的依赖与眷恋;可到了夜深人静之时,那些噩梦,便会如鬼魅般袭来。她时常会梦到地库里那刺目的金光,父亲震怒的脸,素和倍律那失望的眼神…… 每每从梦中惊醒,皆是一身冷汗。她抱着身旁的玄煕,心中既有得到慰藉的甜蜜,又有背叛家族的愧疚,更有对未来那巨大不确定性的恐惧。这份煎熬,让她时而柔情似水,时而又会无端地烦躁、落泪。
      潜伏的某日,夜,大雨倾盆。
      玄煕因有要事外出,并未归来。绮云与两位姑姑早已熄灯歇下。
      忽见一道黑影,宛若鬼魅,悄无声息地掠至星火堂院墙之外。其身法轻灵曼妙,竟连墙头所设警铃亦未触动分毫。他熟门熟路地避开各处暗桩,如一缕青烟,径直潜入了绮云所居的房间。
      此人,正是西厂都指挥使,赫连云飞。
      他以高超的技巧,无声地拨开门闩,闪身入内。借着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他看清了床上那熟睡的身影。他并未靠近,只将目光,落在了绮云床头那个小小的行囊之上。
      他缓步上前,步履轻悄,恰似夜行狸猫。轻轻解开行囊,将内里部分金银细软略取出些,以减其重。随即从怀中摸出一个紧裹油布、四四方方的硬物,悄然塞入行囊夹层之中,再将诸物依原样整顿妥帖,不露半点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最后看了一眼床上那沉睡的、毫无知觉的绮云。昏暗之中,他那张素来冷酷的脸上,竟也闪过一丝极为复杂的、似是不忍,却又转瞬即逝的神情。随即,他便再次化作一道黑影,消失在了沉沉的雨夜之中。
      话归京城,宇文府校场。暮霭沉沉,偌大的校场在惨淡月色下,犹如一头蛰伏的巨兽,空寂得令人心慌。因家中连番变故,羞愤与烦闷交织心头,宇文玄烨几乎是硬拖着他在宗正寺唯一还能说上几句话的同窗 —— 檀又长,来这处如今已无人踏足的清冷之地,借酒浇愁。
      几坛不算上佳的浊酒,几碟早已凉透的简单菜肴,二人便在这冰冷坚硬的演武台石阶上席地而坐。月光将身影拉得细长,潦草地投在青石板上。
      玄烨猛地灌下一大口酒,那辛辣之意灼喉灼燎心,恨声道:“檀兄,你且听听外头那些话!我宇文家的脸面,算是被她们按在地上,让人用脚底板来回地蹭了!” 他醉眼猩红,挥臂指向这空阔得可怕的校场,“连这地方…… 这宇文玄熙往日里舞枪弄棒的地方,我看着都觉得一股子腌臜气!他倒好,一拍屁股,远走高飞,干净利落!留下这一地的鸡毛,让我,让父亲,如何收拾!?”
      檀又长默然不语,只再次执壶,为他斟满。自己面前那一杯,却仍是纹丝未动。他身上那件略旧的青色吏员袍服,在月色下更显寒素,衬得他面容清癯,眼神在低垂的眼帘下,深不见底。“玄烨兄家门不幸,偶遇风波,终究是树大根深,非我等微末小吏所能妄议。” 他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
      他想到了自己南疆的老家,那才是真正的 “难以启齿”。父亲总说若非当年 “公车上书” 受牵连,必能高中,却不提自己终日懒散;母亲本是军户姑娘,被歹毒姨娘养大,自私刻薄,笃信 “多子多福”,在他之后又连生了四个女儿,导致家里穷得只能送人、早嫁。那样的家,与眼前的宇文府,一个是烂在了泥里,一个是烂在了锦缎里,倒也如出一辙。
      “你?” 玄烨醉意上涌,用力拍了拍檀又长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微微晃了一下,“你又不同!你是真凭实学,从明算科考那独木桥上挤过来的!虽说是…… 唉!” 他长叹一声,满是落寞与不甘,“说起那明算科考,真真是流年不利!若非那场‘交白卷’的风波,搅得天下不宁,断送了多少人的前程!我…… 我宇文玄烨何至于困守家中,终日面对着父亲那张阴沉脸孔!”
      檀又长眼帘低垂,掩去眸底一丝了然与淡淡的讥诮。他心知肚明,这位同窗的算学功底,即便没有那场风波,恐怕也难以在高手环伺的明算科考中脱颖而出。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数次常规科举落榜,资质平平,最后不得不转去考这被人轻贱的明算科,甚至还要去偷听皇子新学师傅欧导的课,才勉强考中。
      但他此时只是熟练地再次为玄烨满上,语气依旧平和:“时也,命也。玄烨兄乃宇文家嫡系血脉,钟鸣鼎食,前程岂是区区科场能够限定?不像小弟,如今在宗正寺,不过是个……” 他顿了顿,“…… 不过是个埋头案牍的庸碌之人罢了。”
      那份在衙门中被排挤、被轻蔑的屈辱感,无声地萦绕在他心头。他不仅是核算房里那个被主事呵斥的 “算数工具”,还是衙门鞠队里那个永远只能侍立场边、奉鞠整备,仰观赛场上驰骋博得满堂喝彩的同僚们之候补鞠人。
      “前程?狗屁的前程!” 玄烨骂了一句,醉醺醺地凑近,“如今这满京城内,肯听我倒这些苦水的,也就你檀兄一个了!旁人?哼,不是等着看笑话,就是躲瘟神一样躲着我!” 他打了个酒嗝,愤愤道,“便说你们衙里那个慕容沛,前儿见着我,那眼神…… 他娘的!更像是瞧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听到 “慕容沛” 三字,檀又长执壶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那袖中指尖,仿佛再次感受到暗录密记时的冰冷触感。慕容沛之流靠着家世在外捞油水,而自己,却只能在内廷 “圆谎”。他想起自己去年合股开的夜市店面,本想赚些钱,却因 “管制加强” 而赔了个精光;想起前阵子官办钱庄 “官银紧张”,自己的几两碎银都久久取不出。这便是他与慕容沛的差距。
      然他面上终究不露分毫,只淡淡应道:“慕容大人…… 交际广阔,非我等所能及。” 一言既出,便将那翻涌的心绪死死按下。
      玄烨并未察觉,他的思绪又被另一件事所牵动:“对了,前几日我恍惚瞧见董夫人身边的那个小丫头…… 叫小翠的,在衙门口寻你?可是董府近来有什么消息?” 他口中的董夫人,便是当年资助檀又长离开南疆、北上求学的恩人董鄂帆。
      檀又长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只微微颔首:“劳玄烨兄挂心。只是小翠姑娘顺路过来,代董府旧人问声好而已。”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那枚冰凉的 “天安立定” 错版铜钱 —— 这正是小翠上次来时塞给他的。
      他知道小翠表面是董鄂帆的婢女,实则为厂卫中人,更知道那丫头看自己的眼神带着藏不住的 “关切”,那份暗恋让他得以更稳妥地获取信息。
      “董夫人……” 他心中默念着这个称呼,脑海中却闪过一丝不该有的燥热,那是年少时在房内,对着 “董姨” 画像自渎的隐秘记忆。那份混杂着感激、依恋与欲望的复杂情感,是他最大的秘密。
      “董夫人心善,总是念旧。” 玄烨感叹了一句,并未深究,他的思绪很快又被自家的烦恼拉回,“说起来,我那姐姐绮云,还有嫂子羊宓…… 她们两个弱质女流,能躲到哪里去?这京城都快被翻过来了!她们倒是痛快了,一走了之,可曾想过家里…… 想过我……” 他的声音更带上了几分哽咽,又是仰头一杯。
      檀又长默默听着,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投向校场边缘,那黑暗中依稀可辨的兵器架。宇文绮云的画像通传天下,羊宓的失踪扑朔迷离…… 他利用职务之便积累的宗室信息,此刻在脑中飞速整合。
      他又想起前几日,自己主动抓住机会,代替不愿出门的慕容沛去给定安县君富察氏送节礼时,从那悲愤的老妇人口中听到的一些关于京中贵妇圈的零碎言语。
      甚至,还联想到了那两位曾让他蒙受平生奇耻大辱的女子 —— 吴芳玲与安里卉。当年他倾尽所有愿为沦落风尘的她们赎身,却遭断然拒绝。那份羞辱感至今未散。但也正因与她们的牵扯,他才听闻了梨园赌债风波背后,似乎牵扯到了卫慕大人的幼子。
      再加上西厂上报的那起六名百姓听信邪教、相约赴崖的异事…… 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碎片,在他心中碰撞、拼组合。
      言至此,檀又长将手中酒杯轻轻放下,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冷:“玄烨兄,恕小弟直言。两位女眷于此敏感时刻相继离府,尤其令姐,乃大婚在即之身…… 此事,恐非闺阁任性那般简单。”
      他刻意压低了声线,“小弟在衙中,也曾听得一些捕风捉影之谈。近来京城流言颇多,西厂上报有百姓受蛊惑赴死,连梨园的赌债都闹得沸沸扬扬,似与卫慕侍郎家有关。这京城的水,浑得很,也深的很。令姐与嫂夫人之事,或许…… 并非孤例。”
      玄烨闻言,醉意似乎醒了两分,瞪大了眼睛:“檀兄,你是说…… 有人搞鬼?”
      “小弟位卑言轻,此等大事,岂敢妄断。” 檀又长适时地收住了话头。他没有说出口的,还有更多:他从明教评报中推测出的、那位 “紫衣主教” 豢养娈童的秘闻;他从玄烨这里借阅的《创史传奇》评述版中,感觉到的那股来自 “瀛洲” 的柔化之力;当然,更不会提他为了节省开支、获取信任而伪装的 “虔诚信徒” 身份下,还藏着与珫珫的私情。
      他重新举起酒杯,将那未喝的酒一饮而尽,一股灼热顺着喉咙滑下,“但愿只是小弟多虑,两位女眷早日平安归来,府上重现祥和。”
      玄烨看着他沉静如水的脸,似乎想从中挖掘出更多深意,但最终化作一声更长更重的叹息,与他重重地碰了下杯。酒入愁肠,化作更深的疲惫与迷茫。
      月色愈发清冷冽,校场上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卷来。檀又长起身,扶住已有些步履蹒跚的玄烨。
      “玄烨兄,夜深沉了,我送你回去吧。”
      他搀扶着玄烨,一步步离开这死寂的校场。回头望去,月光下的宇文府邸,依旧高墙深院,气象森严,然而内里早已千疮百孔,危机四伏。
      他心中默念着那句信条:“混乱是阶梯。” 想他檀又长,出身南疆寒微,全凭隐忍算计方得跻身于此。眼下这愈演愈烈的混乱风暴之中,或许正藏着一条独属于他的、名为 “勃兰兴” 的晋升之途。
      他顺手拢了拢身上单薄的衣袍,将那枚错版铜钱紧紧攥在手心,恍若攥住了一丝冰冷的希望。眼见得,他便随着步履蹒跚的玄烨,一同没入了宇文府那深不见底的阴影之中。待回到陋巷租屋,他亦不会即刻安寝,少不得还要挑亮油灯,铺展草纸,援引那从明教典籍中学来的信息管理之法,将今日暗录的种种数据细细整理,或于其间,再添上几句无人能懂、用明文书写的新学诗句:
      我要借天上
      最亮的星星
      来替代失眠者的眼睛
      让所有喜欢黑暗的人
      都喜欢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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