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尽觞

　　“我今日需要戴冠，”姒楚念穿着厚重而典雅的黑色长袍，袍子上的暗金云纹若隐若现，他坐在镜子前，宽大的袍摆堆叠着，漆黑长发披散，几乎和衣袍融为一体，他抬头看着梵卿，说：“帮我戴冠，好吗？”

　　长行好炫美华彩之风，平日走在街上，看到的大多是多色混搭的服饰，五颜六色，很是热闹。

　　而姒楚念今日身上这件黑色长袍，是长行统一形制的礼服，涉及重大公务，他们才会穿上，以示庄严敬重。

　　比如今日送别希有族长，以及公事交接。

　　姒楚念平日极少穿黑色，这种颜色实在沉闷，又会让人显得过于板正。

　　可是，平日随和轻佻的人，偶尔庄重一回，倒是别有一番新鲜滋味。

　　梵卿看了他一会儿，没有说话，姒楚念轻轻“嗯？”了一声，扯了一下他垂落的衣袖，他才蹲下，与姒楚念平视。

　　“戴冠之前，再单独留给我一点时间。”

　　他捧起姒楚念的脸，吻了对方。

　　梵卿一手没入姒楚念的发根，另一只手轻轻环着对方的腰，他的吻向来从容，没有明显的侵略感，也没有随意的挑逗，从来缱绻温柔。

　　偏偏是这样，才更容易让人沉溺其中，姒楚念回应着他，眼睫颤动。

　　一吻结束，两个人额头相抵，听着对方的呼吸，梵卿将手指轻轻扫上姒楚念浓密的睫毛，对方下意识微微闭着眼，语气里带着疑问：“怎么了？”

　　梵卿的声音里带着化不开的笑，如同耳语一般，说：“每次接吻，这里都会抖，睫毛很长，会扫到我的脸。”

　　姒楚念促然睁眼，似乎是有点不好意思，眼睛毫无规律地乱眨，身子往后靠，转过去，不再看他。

　　梵卿笑了，一手搭在姒楚念的肩上，一手探身拿过梳子，替姒楚念梳理好微微乱掉的头发，才站起来，端着金丝凤尾正冠，走到姒楚念正后方。

　　方才含情谈笑的风流模样早已不见了踪迹，他正色为姒楚念束发戴冠，一如当年姒楚念及冠礼上的肃穆。

　　戴上冠，姒楚念就是长行二公子，不再是他一人的阿念，正装的姒楚念是属于凤凰神族的，这是他们作为神道，对特定身份该有的敬重。

　　姒楚念对镜中的自己轻轻微笑了一下，才慢条斯理地起身整衣，随后又问梵卿：“今年还是老规矩么？”

　　梵卿的手中多了一个小坛子，开口说：“老样子。”

　　姒楚念接过坛子收起来，依旧是千年不变的一句话：“神君有心了。”

　　当年，姒楚念身子骨极差，而梵卿最初，对神禽医术也几乎是一无所知，姒楚念养病是大事，梵卿不可能将医者一直留在白木林。

　　而希有一族，是长行最大的医药世家，精通飞禽族类的医理。姒楚念出生后，姒宁未尚且在世，梵卿特地向姒宁族长学了医术，后来应对姒楚念的病体时，才如此游刃有余。

　　虽说是医者仁心，姒宁族长从来知无不授，可梵卿向人请教，总要有所感谢，以示礼尚往来。他当年问姒宁未老族长想要什么酬谢，对方神色惨淡一笑，向他求了一年一坛的白?树浆。

　　古书记载：白?，其汁如漆，其味如饴，食者忘忧。

　　不知道忘忧的效果是否达到了，百木林的白?树浆一年一年往姒宁家送，从未断过。

　　后来姒宁未陨落，这个酬谢一直延续至百年一次的大祭，每逢大祭，梵卿还是会奉上一坛白?树浆，由姒楚念帮忙转交给姒宁昭，作为祭礼。

　　“等我回来，你是不是就回去了？”姒楚念靠近梵卿，看着对方的眼睛，略带了一点幽怨的神情。

　　梵卿张开双臂，看着姒楚念笑，姒楚念就抱住了他。

　　梵卿环着对方的手没用力，他带着点无奈的语气，说：“我要是继续呆在这里，你的祝告还能顺利么。”

　　他听见姒楚念埋在他耳边小声“切”了一声，于是轻轻拍了拍对方覆着厚重礼袍的脊背，安抚似的说：

　　“等你祝告结束那天，让我在百木林等你或是再过来找你，都随你，好不好？”

　　“那你还是在百木林等我吧。”

　　“好。”

　　梵卿目送姒楚念兄妹离开后，便独自回了百木林，姒楚念这边顺利交接完公务，而后便是为期十日的祝告前闭关。

　　姒楚念早晚焚香，其余时间抄经诵文，时间很快便来到了祝告当日。

　　离火殿位于赤梧宫最东边，那是日出的方向，于凤凰神族，具有极其重大的意义。

　　离火殿中供奉的是整个长行共同的始祖，也是这天地间第一只凤凰，长离。

　　传说，当年长离帝君于洪荒时代的最后一场大战中陨落，后来又于次年同日的日出中浴火重生，成为迄今为止长行唯一一只曾涅槃成功的凤凰。

　　长离帝君的涅槃，才是长行的初始。历经千万的变迁，凤凰神族最先壮大，而后是青鸟，希有，姒姓三族始成，栖梧宫立，长离陨于栖梧宫以东的高阁之上，是为离火殿。

　　据说离火殿的原址，就是当年长离帝君涅槃重生之地，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落叶归根，这一点在后来倒是成了长行仙神们的一种执念。

　　长离帝君自然而然成为了长行祖神，用凡人的观念来理解，就是融合了祖宗和家神的角色。

　　逢年过节须祭祀，族中有事要报备，飞升之后要祝告，当然，长离帝君还有祈福许愿的职能。

　　姒楚念自幼却是对长离帝君不大相信。

　　家里人都认为，二殿下这样的想法，多半与姒媞婼帝君提到过的一件事有关。

　　姒楚贽出生后，理所当然成为了长行少君，也是凤凰神族毋庸置疑的未来族长。

　　那时姒楚玄清和姒媞婼感情正浓，也想着再要个孩子，做父母的，大多有个儿女双全的愿望，况且青鸟单系传承，族中只有雌性，所以姒媞婼作为青鸟族长，很想生一个女儿，毕竟只有女儿，才会有生为青鸟的可能，青鸟族才有后继有人的可能。

　　于是当年，姒媞婼郑重其事地向长离帝君祈愿，保佑她下一胎诞下公主。

　　结果，姒媞婼回去后，当夜做了个梦，据她每次和姒楚念的描述，就是长离帝君站在浓雾里，和她说：“你的次子已经到来，你所求的公主，便留到下一胎了。”

　　当然，长离帝君已经答应了，长行未来会有一位公主，至于早晚，都不是问题，姒媞婼便欣然接受了这件事。

　　“所以后来我出生了，”姒楚念想到这里，不自觉笑了一声，他望着离火殿高而长的石阶，又叹息着想：“可惜，阿韵也是只凤凰。”

　　青鸟族没有迎来他们的继承人，姒楚念一度认为，长离帝君既保不了第二个孩子的性别，最后也没保成青鸟族的继承人，自然是不可信的。

　　如今看来，第一件事未必怪得了长离，毕竟当年是慍宁将姒楚念安排到了姒媞婼次子的位置上。

　　至于第二件事，尚无定论，青鸟族本来就是单性别传承，只有女性后代才有可能孕育出青鸟后裔，可自姒媞婼之后，再无青鸟降生于世，他们也只能暗自祈祷着，青鸟族早日迎来她们的继承人。

　　姒楚念即便不是很信奉他们这位勉强显灵过一次的祖宗，但也在踏上离火殿第一级台阶前，作了一个长揖，暗暗提醒自己待会儿要向长离祈愿，保佑下一位青鸟族裔早日降世。

　　离火殿矗立于长行境内最高的祭台上，姒楚念一步步向上走，不慌不忙。

　　他今日穿了赤红的长尾袍，其上以金丝对称纹九章，涵盖天地万物，寓意神道庇佑万物，维护世间平衡。

　　姒楚念一边走，一边想到了一些其他的事。

　　其实，关于他灵神的失还，前尘的来历以及秽气现世诸事，尚有诸多疑点。

　　姒楚念生来便是仙道，如今年岁不足万，便已飞升为神君。除了天生地养的上古神明之外，这是世间独有的殊事，姑且算作与那和梵卿同源的前世因果有关，可姒楚念依旧心下有疑。

　　即便他们长离帝君的显灵虚无缥缈，但自踏上离火殿这长阶的那一刻起，姒楚念冥冥之中就有一种感觉，长离帝君这里，或许会有答案。

　　离火殿不似赤梧宫里其他殿阁一般造型千奇百怪，这是长行最巍峨肃穆的宫殿，装饰严整。

　　主殿两边栽种着鲜艳的花，花丛中偶有蝴蝶相伴飞，此时的宫殿四周没有任何飞鸟，离火殿只有每年花朝节才会热闹一次，那是百鸟朝凤的日子。

　　此时的宫殿内比平日里还要空寂几分，姒楚念在门口拜了一拜，才踏入殿门。

　　长离帝君的凤凰真身像高坐于神坛之上，祭拜长离无须燃香，因为上香是后来的习俗。

　　姒楚念走到祭台边上，点燃了火把。

　　他透过着赤红的火光，仰头看了一眼长离的神像，才退后两步，对着神像拜了三拜，随后开始用上古音诵念烂熟于心的祭文。

　　或许是上古音更为庄重，又或许是身临其境的缘故，姒楚念觉得自己比以往更加虔诚，也突然理解了祭文中救世爱仁的深意。

　　或许这就是祝告的教化意义。

　　姒楚念这样想着，恍惚睁眼，看见了一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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