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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4 章
八点五十分,自建楼中的众人还在焦急地等待陈序传回来的消息。
蔡岛嘉自白了吗?夏禧安全了吗?
徐朝颜忍不住给陈序打了个电话,等待的嘟声响了许久,最后自动结束了通话。她放下手机,不安地看向众人,摇了摇头。
门窗被闷雷前的狂风死死顶住,婴儿哭声般的尖利呜咽贴着玻璃滑过。天花板下那只白炽灯抽搐似地闪了一下。
“……我去现场看看。”何志国起身,走向玄关。
“我和你一起去。”何秀英马上站了起来。
“你去了有什么用?你留在家里等我消息。”何志国说。
“要不我们报警吧。”徐朝颜哀求道,“已经够了吧——”
何志国拿起墙边的雨伞,拉开了紧闭的入户大门。
“等我消息,如果五分钟我还没回来……”
平地一声炸雷劈在屋脊之外,白得发青的电光把院子切成一张负片。
蔡岛嘉站在门外,整张脸被涂满惨白,他的衬衫在翻过铁门时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额角的汗与泥糊成一道斜斜的污痕,眼白里爬着血丝。一切只发生在眨眼之间,一切都被放慢到极致——徐朝颜失声尖叫,染血的羊角锤落在何志国满头银发中,何秀英还未冲向丈夫,便已经看见丈夫的身体在她眼前缓缓倒下。
“爷爷!”朵朵惊叫出声。
蓝色的雨伞滚落一边。
蔡岛嘉跨过倒在地上的何志国,锁上房门后,两锤将锁砸得变形。
“我跟你拼了!”何秀英尖叫着拿起桌上的搪瓷果盘,挥舞着朝蔡岛嘉冲去。徐朝颜下意识拦了但没拦住,她哆嗦着在手机上拨通了报警电话,还没接通眼泪就先一步流了出来。
“求你了……快接啊,快接啊……”
蔡岛嘉像把全身的力气都攥在那只手里,手背青筋一根根鼓起,汗顺着指缝往橡胶柄上淌。他的肩线高高耸起,羊角锤划出一记短而狠的弧线,带着风声砸向前方——
“你这个死老太婆!给我喂馊饭,让我吃米虫——”
锤头先撞上搪瓷果盘,“当”的一声脆响,徐朝颜的哭声和尖叫混合在一起,白炽灯颤抖着,蔡岛嘉的影子在墙上猛地拉长又收紧。汗水糊在他的眉骨上,沿着下垂充血的眼睛滑过颧骨,转瞬与何秀英的鲜血融在一起。
第二记擦过何秀英的颞侧,她整个人一晃,额角立时见血,人沿着沙发倒了下去。手中的搪瓷果盘“砰”一声落到了地上。
“请、请立即来八里村,这里是……是……我不知道……快来,求你们了……”徐朝颜对着接通的电话哭喊道。
她的话还没说完,手机已经被夺了过去。蔡岛嘉用力一掷,裂屏的手机砸碎了玻璃窗,飞出院外,彻底报废。
“死老太婆嘲笑我的时候,你也没少帮腔——”
蔡岛嘉毫不犹豫地挥出羊角锤!
徐朝颜愣在原地,恐惧到极致的身体除了颤抖,根本无法动弹。
“妈妈!”
朵朵扑了过来,将她按倒在地,躲开了横扫的榔头。
“你们这群人,真的脑子有毛病吧?”蔡岛嘉喘着粗气笑了起来,神情完全癫狂,“一个为了死了十五年的婴儿,一个为了死了四年的畜生,还有一个为了臭烘烘的流□□,你们竟然做到这种地步——你们的人生里没有更重要的事情可做吗?!”
“你们以为这样就能玩死我?”他低低嘶着,像在对空气说话,又像在对自己壮胆。
锤柄在掌心里被捏得发白,指节咔咔作响。他不看倒下的何秀英夫妇,不看破洞的窗户,只盯着跌落在地颤抖不已的徐朝颜和搂着她的朵朵,重新挥出一锤接一锤,动作又快又狠,把积了大半个月的耻辱和暴怒,被逼入死路的绝望,全部化为了杀意。
朵朵拉着徐朝颜艰难地躲避着蔡岛嘉的攻击。
“还有你,苗盼弟——都是你,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蔡岛嘉嘶吼着,“我一定要杀了你!”
朵朵被逼入墙角,眼看羊角锤就要向着她的面庞砸下,徐朝颜在那一刻像是被电流通过,麻痹的身体在反应过来前先动了起来!她用力撞开蔡岛嘉的身体,拉起朵朵的手臂就朝楼梯跑去!
“站住!”蔡岛嘉在身后喊道。
羊角锤一击挥空,徐朝颜拉着朵朵弯腰躲过,她们头也不回地冲上二楼,而蔡岛嘉手中的锤头从柄上窜出,又砸碎一扇窗户。狂风呼啸着灌入室内。八里村灯火通明,奥运开幕式欢乐的配乐从四面八方逼来,他从楼梯拐角的杂物里捡了一把生锈的鹅颈撬棍,下颌线紧到发颤,咬肌一抽一抽,一道咬破牙龈的血痕,顺着下巴缓缓滴到领口。
杀一个也是杀,杀十个也是杀——
三楼客厅,徐朝颜含着眼泪把朵朵推进夏禧的房间。
“朵朵,锁上门。我把他引上去后,你马上往下逃,从窗户里逃出去!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停下!”
“不!妈妈——”
徐朝颜用力把朵朵推进房间,用颤抖的手关上了房门。
“听话!”她哭着说,“如果你还认我是你妈妈的话。”
蔡岛嘉上楼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徐朝颜深呼吸一口气,故意发出重重的脚步声朝顶楼天台逃去。
八点五十九分。
天台的铁门被一把推开,徐朝颜跌跌撞撞冲向天台边缘。四周自建楼的窗户一盏盏亮着,模糊的电视声从不同的窗洞里翻涌上来,有的在播鼓阵,有的在播主持人的高昂腔调,再远处是一片“哇——”的齐声欢呼;这些声浪被风撕碎,又被乌云压扁,层层叠叠地压到天台上。
“救命啊!救命啊!”她朝着夜色喊了几声,还没传远,就被狂躁的暴风给卷走了。
徐朝颜转身看向身后,黝黑的洞口里,蔡岛嘉慢慢走进夜幕,又细又长的鹅颈撬棍在他手中泛着森冷的光。
他左右看了一下,没看到朵朵,皱眉就要转身下楼。
“你这个懦夫!你欺负小孩算什么本事?!”徐朝颜朝他叫道。
“什么?”蔡岛嘉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转身看向她。
“我说你是个懦夫!loser!”徐朝颜的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她连他的身影都看不清楚,却准确地抓起了一把埋在君子兰花盆里的铁锹,用防卫姿势看着天台口的蔡岛嘉。
“警察马上就要到了,你会吃枪子的!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渣!”她哭喊道。
“……操。”
蔡岛嘉怒极反笑,握着鹅颈撬棍朝她大步走来。
他抡起撬棍一记横扫,徐朝颜条件反射地用力闭上眼,发软的双腿让她跌坐在地。撬棍结结实实砸在她头顶那截半人高水泥墙内侧的水管上,弯钩般的棍尖划破铁皮,撕出一个大洞。
九点整。
风趁隙灌入,管腔内有什么“嘶”地鼓起,几张长方形薄片先被吹立,边缘在夜色里泛出发冷的绿;紧接着成沓的纸束像被剖开的鱼腹,扑簌簌往外吐。绿油油的纸张被风贴着墙檐滑行,旋即被抬升,旋转、翻面,翻出密密的短影,票面花纹一闪一闪,像细密的鱼鳞。
其中一张落在徐朝颜的腿上,她愣愣地与纸面上的本杰明·富兰克林对视着。
第一朵金菊在夜空里炸开,家家户户都响起了欢呼声。
冷白的光层层叠落,压向屋脊与窗沿,那些薄片在光里忽地一亮,时而如碎雪纷扬,时而像被一只金色的手拎起,朝更高处飘升。更远处的欢呼追着光浪滚来,风把声浪撕成参差碎片;从裂开的水管口,绿色的美钞一沓沓涌出,沿着上升的气流漫天飞旋。
蔡岛嘉呆呆地望着一天一地的美钞。他苦苦追寻却又求而不得的东西,他以为不存在却又忽然现身的东西,为了它,他亲手毁掉了剩下的人生,它却以最讽刺的形式,最讽刺的时机,出现在他的眼前。
“哈、哈、哈哈……”
他先是笑,笑到面颊抽搐,接着眼泪顺着鼻翼一路冲下。
徐朝颜的神色忽然变了,眼神恐惧地望向他的身后。蔡岛嘉转过身,看见朵朵站在天台门前,右手握着那把粉色的美工刀。
“朵朵,哥哥最后再教你一个知识。”蔡岛嘉抬了抬嘴角,“你这个年纪,是无敌的。”
“你把我妈妈藏哪里去了?”朵朵狠狠地盯着蔡岛嘉。
“你还有脸问你妈妈?你违背了我们的约定,你妈妈只好坠落十八层地狱了!”
“我问的是我妈妈的尸体被你埋哪里去了!”
少女悲痛的怒吼在礼花下回荡。
“这个世间哪里都没有你妈妈了——连灰都不剩了,你要是想找她,我就送你过去!”
蔡岛嘉举起撬棍,带着一脸的泪水,狂笑着向朵朵冲去。
“快逃!”徐朝颜尖叫道。
一声轻响,粉色美工刀的银刃完全弹出,寒光短促而决绝。朵朵的影子被礼花完全照亮,她握着那缕金属的银光,从风里撕开一条径路,迎向蔡岛嘉高举起的撬棍。
“砰!”
一声尖锐的枪响划破了夜空。
后坐力把戚迪的手臂震得一麻,火光一闪即灭。蔡岛嘉手中的撬棍‘哐当’落地,他捂着中弹的手臂仓皇后退。
赶上了。
戚迪松开扳机,吐出一口带铁味的气。
“不许动,警察!”梁芸喊道。
其余队友紧随其后,冲出小小的天台铁门,蔡岛嘉的疯狂在真正的武力下被迅速戳破,梁芸一把将其制服在地,咔嚓一声铐上了手铐。他像即将被杀的年猪一样,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戚迪望向一动不动站在前方,用憎恨的目光看着蔡岛嘉的朵朵。她的美工刀还握在手里,刀刃仍未收回,指骨泛着青色。
他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蹲下身,握住了她拿刀的那只手。
“已经结束了,朵朵。”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用胸前的徽章向你保证,无论有多困难,一定会为你找到妈妈。”
天台像被静音。只有钞票在空中慢慢打转。
朵朵的手指终于松开,刀身落入戚迪手里,金属的凉意在雨前的闷热里更显刺骨。
第一滴雨落下。很快下成一片密密的雨。
九点零八分,蔡岛嘉被扭送上了警车。
越来越密的雨点砸在警车顶上像一面急促的鼓。巷道尽头,槐树的叶片被风翻得正反交替,银白的背面时隐时现;对面几扇窗子“哗啦”“吱呀”陆续推开:有人披着睡衣探出半个身子,有人掀起一指宽的窗帘缝,红蓝光在地面上滑行,沿着墙、沿着窗、沿着人的脸掠过去,像一层薄薄的颜料被抹掉。
这一晚,江都市人民医院的急救室一直亮着“手术中”的红灯。
三个月后。
一场简单的告别式在江都市殡葬服务中心举行。
戚迪穿着黑色丧服立在灵堂入口,胸前白花别得端正。比起三个月前,他瘦了不少,神情坚毅,那种吊儿郎当的气质被黑色丧服完全洗掉了。悼乐在灵堂内低低回旋,来吊唁的宾客对他低声劝慰,他的声音克制而短:“这边请,辛苦了。”
蔡岛嘉被捕后,警方从那根贯穿四楼的假立管里搜到了两百万美元。田永在狡辩无望后,不得不承认了这两百万美元是他藏匿的赃款,田小梅也是他和蔡岛嘉一起杀的。有了田永的证言,田小梅案突飞猛进。
戚迪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推荐名额,顺利进入市刑警大队。但随着母亲的病情恶化,她还是在三个月后离开了人世。
母亲在柜子里留下了一封遗书,直到他收拾遗物的时候才发现。他办完母亲的出院手续,拿着信躲在医院的救生通道里,一边读,一边流泪。
“我的儿子不仅是我的骄傲,今后还会是人民的骄傲。”
他会永远记得在他人生中的那场雪。
何秀英虽然没能到场吊唁,但在医院里给戚迪打了电话。
“……我已经没事了,老何还需要再住一段时间。平衡有点问题,医生说可能伤到了神经,但神经这东西,死不了人。”她自嘲地笑了笑,“等他出院了,我们再一起上门来感谢你。”
“感谢个屁。你们两这么大年纪,专门来感谢我,是想吓死我啊?这是我的工作。以后下棋的时候让你家老何让我两手就行了。”戚迪一开口,就把煽情摁死在了开头。
电话那头传来何秀英轻声一笑。
“行,我跟他说。”
挂断电话后没多久,陈序和徐朝颜一起来了。徐朝颜如今和夏禧合伙,在城北开了一家宠物店,平日只用和动物打交道。
“听说你们店生意还不错?发财了啊?”戚迪说。
“也就赚点小钱,我和夏禧说好了,店的一半盈利都拿去救助流浪动物,等过两年攒点钱,我们还想再开一个宠物医院呢。”徐朝颜满面笑容,“夏禧给你打电话了吗?”
“给我打了啊,一句话让我节哀顺变,然后剩下九句都是问她笨笨的。我看她已经等不及插上翅膀从医院里飞出来了。”戚迪说。
三个月前的那次案件,让夏禧失去了一只眼睛。羊角锤砸烂了她的眼球,医院不得不紧急为她摘除。手术苏醒后,夏禧还自嘲终于如愿以偿,可以卖唱时多拿打赏了。她的狗目前暂住在戚迪家里——是戚迪主动提出的。
他暂时还无法面对没有母亲的家。
“你那HelloKitty睡衣怎么不穿了?”戚迪打趣道。
徐朝颜和陈序一起笑了。
“给她买了一柜子,在家里换着穿。”陈序说。
“哎哟,你们两个好事将近的,不要来这里眼气我这个单身汉。快走吧,快结婚的人,来看看就行,你们的心意我收下了。”戚迪摆了摆手,作势要撵人。
两人又和戚迪说了一会话才离开。
看着他们幸福的背影,戚迪哑然失笑,从兜里掏出一枚薄荷糖,剥开糖纸塞到嘴里。他已经完全戒掉了十多年的烟瘾,但吃薄荷糖的习惯却保留了下来。
隔年二月。
因为儿子是杀人犯而被四处辞退的姜胜,头上已经长满白发。以前的情人早就弃他而去,只剩他独自一人枯坐在狭小的出租屋中。小小的电视机开着,蓝色的背景上,新闻主持人正在播报刚刚结束的蔡岛嘉案的终审结果。
“……高级人民法院作出终审裁定:驳回上诉,维持一审判决,以故意杀人罪、绑架罪、故意杀人(未遂)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电视直播画面转到蔡岛嘉被从法院押送上警车。姜胜呜咽着垂下头,不敢去看那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儿子。
蔡岛嘉不知道是自己在走,还是身边的警察在驾着他走,在听见法官说出“死刑”两个字的时候,身躯就变成了一具空壳。脚下的地面波涛起伏,摇晃不停,他只听见脚镣同鞋底碰撞的“当、当”声,一下一下敲在骨头里。
他被押着向前,脚步机械。直到人群里看见蔡娟,他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猛地失声大喊:
“妈——!”
蔡娟身子一震,眼眶立刻漫出泪,她用掌心死死按住嘴唇,把涌到喉口的哭声硬生生压了回去。她用无尽悲伤的眼神,最后地看了一眼蔡岛嘉,转过身朝人群外走去。
“妈!别走!”
蔡岛嘉像被丢下的孩子,惊慌失措地喊破了嗓子。
“妈!”
“妈!!!”
母亲的本能想让她停下脚步,就像以前的一次又一次那样。儿子沙哑而恐惧的哭声仍旧在身后呼唤着她,但这一次,她没有回头。
一个月后,蔡岛嘉执行了死刑。
郊外还带着初春的寒意,阳光却已把油菜花田拍得发亮。风从花海掠过,捎来微微的甜腻。一辆电瓶车缓缓停在路边,戚迪和朵朵取下安全帽,先后下车。
他牵着她,沿一条已经被杂草覆满的小路,来到一片荒凉的建筑前。黢黑的砖窑口像被掘开的伤口,断裂的拱顶下积着没散尽的煤灰,风一吹便细细扬起,和潮湿泥土的气味混在一起。高耸的烟囱残存半截,外壁剥落,露出斑驳的红砖芯。
远处偶尔传来拖拉机的轰鸣,声波被空厂房掏空,回声空寂。
戚迪停在一口最深的窑洞前,松开了朵朵的手。
“你妈妈就在这里。”他低声说。
朵朵望着那小簇没散尽的煤灰,没有问多余的问题,她只是安静地看着,就像是通过那灰白的余烬,看到了那个用树枝写下自己名字的女人。
“我的妈妈叫田小梅。”她说。
“嗯。”戚迪轻声说,“我记得。”
朵朵把那把贴着卡通贴纸的美工刀放在那簇灰上,正对着窑洞跪下,磕了一个头。然后伏着一动不动了。
他没有催促,安静地看着,直到她慢慢站起身来,露出一双明亮而湿润的双眼。
他重新握住了她的手,沿着来时路,一同离开了。
风带起几片油菜花瓣吹了进来,金黄的薄片在窑口前打了个转,又高高飞起,越飞越高,直到掠过他们的头顶,飞向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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