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诡朝纲

　　御书房厚重的紫檀木门无声滑开，流泻出的暖黄烛光如同泼出的金液，瞬间刺破了回廊的昏暗。

　　顾凛之瞳孔骤缩，身体本能地向后急缩，紧贴冰冷墙壁的阴影，手中白蜡木短矛的锋刃在黑暗中凝住不动，呼吸在瞬间屏住。肋下伤口的剧毒因这突如其来的紧张而蠢蠢欲动，冰冷的麻痹感如同毒蛇苏醒，噬咬着紧绷的神经。

　　门内，并非预想中皇帝或曹无伤的身影。

　　一个身着七品青色鹭鸶补子官袍、身形瘦削、面容清癯的中年官员，正背对着门口，小心翼翼地将手中几份奏疏放入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提盒内。他的动作一丝不苟，带着文官特有的刻板，仿佛只是在进行每日例行的文书归档。暖阁的喧嚣似乎被厚重的门扉隔绝，此地唯有烛火燃烧的微响和他整理纸张的沙沙声。

　　是每日轮值、负责整理御书房文书档案的翰林院编修，冯明远。一个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中几乎毫无存在感的小人物。

　　冯明远似乎并未察觉门外阴影中的杀机。他仔细地扣上提盒的铜扣，提起盒子，转身，准备吹熄桌案上的烛火。

　　就在他转身、目光即将扫向门外的刹那——

　　顾凛之动了！

　　并非扑杀，而是压迫！玄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阴影中一步踏出，瞬间堵死了门口！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冰冷刺骨的煞气，如同实质的寒潮，猛地压向门内！

　　冯明远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身影和恐怖的煞气骇得浑身一僵！手中的提盒“哐当”一声脱手砸落在地，奏疏散落一地！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紫檀书案边缘，震得案上笔架晃动不止。他惊恐地抬头，看清来人那沾满血污、冰冷如石刻的脸庞，尤其是那双深寒如渊、不带一丝人类情感的眼眸时，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短促惊喘，如同被扼住了脖颈的鸡雏。

　　“顾…顾相？！”冯明远的声音尖利扭曲，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眼前的顾凛之，玄衣破损，血迹斑斑，眼神如同择人而噬的受伤猛兽，与传说中那位权倾朝野、冷酷肃杀的顾相重叠，却又多了一种濒临毁灭的疯狂和决绝！

　　顾凛之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锁住冯明远。他没有理会对方的惊骇，一步踏入御书房，反手将门无声合上。动作间，左肋伤口的剧痛让他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但随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冯编修，”顾凛之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不容置疑的压迫力，“本相需要你…做一件事。”

　　冯明远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官袍。他看着步步逼近的顾凛之，看着那双仿佛能洞穿灵魂的深寒眼眸，恐惧几乎要击垮他的理智。他下意识地想要呼救，喉咙却像是被堵住，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

　　“曹无伤通敌叛国，证据确凿。”顾凛之逼近一步，冰冷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奏疏，又落回冯明远惨白的脸上，“北境七万英灵，江南漕运血案，皆系于此獠之手！陛下…被蒙蔽已久！”

　　他从怀中掏出那本深蓝色的账册和父亲顾承宗那封字字泣血、被血浸透的密奏，将其重重拍在冯明远身前的书案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这…这是…”冯明远的目光触及那深蓝账册上刺目的“幽州匠造坊”、“精铁北运”等字眼，以及那封血迹斑斑、字迹熟悉的密奏，瞳孔骤然收缩！他身为翰林编修，常年接触文书，对笔迹极为敏感，一眼便认出那正是已故靖北军主帅顾承宗的亲笔！那字里行间透出的绝望与控诉，如同冰冷的匕首，瞬间刺穿了他作为一个读书人最后的风骨！

　　惊骇、恐惧、难以置信…最终被一股巨大的、沉甸甸的悲愤所取代！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顾凛之，声音依旧颤抖，却多了一丝异样的东西：“顾相…您…您要下官…如何做？”

　　“明日大朝。”顾凛之的声音斩钉截铁，深寒的眼眸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于金銮殿上，百官之前，将这两样东西，连同这个——”他又从怀中掏出那个硬木方盒，打开，露出里面那枚边缘磕损、布满龙鳞玄纹的玄铁令！—— “一同呈于御前！血谏！敲登闻鼓！将曹无伤的罪状，一字一句，吼给这昏聩的朝堂！吼给这天下人听！”

　　冯明远看着那枚象征着滔天权柄与无尽血债的残缺玄铁令，身体剧烈一震！血谏！敲登闻鼓！这是赌上性命、赌上九族的死谏！一旦踏上金阶，便再无回头之路！成功，或可青史留名（更可能被即刻杖杀）；失败，则死无全尸，累及亲族！

　　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脸色灰败，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

　　顾凛之仿佛看穿了他的恐惧和挣扎。他猛地踏前一步，几乎与冯明远脸贴脸，那双深寒的眼眸死死盯着对方躲闪的眼睛，声音压得更低，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冯明远的心上：

　　“冯明远！你寒窗苦读二十年，入翰林清贵之地，所求为何？是蝇营狗苟，在这污秽泥潭里了此残生？还是…留一点浩然气，在这史书上，刻一道不弯的脊梁？！”

　　他猛地抓住冯明远冰冷颤抖的手，将其死死按在那本深蓝账册和染血的密奏之上！那冰冷的触感和血腥气，如同电流般窜入冯明远的体内！

　　“七万靖北军的冤魂在看着！葛平、周福、那些漕帮船工、那些被灭口的驿卒…他们的血，还在运河里流！”顾凛之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的寒风，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力量，“这朝堂可以烂！这江山可以倾！但我辈读书人…胸中那点是非曲直…不能烂！不能！！”

　　冯明远的身体猛地僵住！顾凛之的话语，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被恐惧冰封的良知之上！他仿佛看到了北境风雪中冻饿而死的累累白骨，看到了黑石矶血水里漂浮的残肢断臂，看到了无数小人物在庞大黑幕下无声湮灭的惨状…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和愤怒，混合着读书人最后那点可怜的、却又无比顽固的风骨，如同岩浆般冲破恐惧的冻土，轰然爆发！

　　他反手死死攥住了那本账册和血书，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惨白的脸上涌起一种病态的、近乎癫狂的潮红！浑浊的眼泪混合着冷汗滚滚而下！

　　他猛地抬头，迎上顾凛之那双深寒的眼眸，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下官…明白了！”

　　---

　　翌日。黎明。

　　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在盛京鳞次栉比的殿宇之上，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抽打在巍峨宫墙冰冷的朱漆和金钉上，发出单调而肃杀的声响。

　　景阳钟沉重悠长的轰鸣，穿透凛冽的晨雾，一声接着一声，回荡在空旷冰冷的御街和重重宫阙之间。文武百官身着厚重的朝服，按照品级勋爵，踩着湿滑冰冷的金砖广场，垂首屏息，鱼贯步入那象征着至高权力核心的金銮宝殿。

　　大殿之内，鎏金蟠龙柱高耸，支撑着绘满祥云仙鹤的藻井。御座高踞丹陛之上，明黄帷幔低垂。年仅十岁的皇帝赵琰，身着繁复沉重的衮服，小小的身体被包裹在宽大的龙椅里，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带着与年龄不符的紧张和恐惧，不安地扭动着。御座旁，司礼监掌印太监曹无伤，身着暗紫色蟒袍，面白无须，面无表情地垂手侍立，狭长的眼眸微微眯着，如同假寐的毒蛇，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匍匐的百官，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

　　内阁三位须发皆白的老臣手持象牙笏板，立于百官之前，头颅低垂，如同没有生命的泥塑木雕。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冻结的冰湖，只有百官沉重的呼吸和殿外呼啸的风声。

　　繁琐的朝仪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中进行。各部院依序出班奏事，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空洞而遥远。所奏无非河清海晏、祥瑞频现、四海升平的粉饰之词。丹陛上的幼帝眼神茫然，似乎根本听不懂那些复杂的政务，小手无意识地抠着龙椅扶手上冰冷的抓痕。曹无伤偶尔微微抬眼，目光所及，奏对的官员便如同被冰水浇头，语速更快，头垂得更低。

　　就在这令人昏昏欲睡的、死水般的朝会即将按部就班结束时——

　　“咚！！！”

　　“咚！！！”

　　“咚！！！”

　　三声沉重、悲怆、如同濒死巨兽心脏最后搏动般的巨响，猛地从殿外广场尽头传来！瞬间撕裂了金銮殿内凝滞的空气！

　　登闻鼓！有人敲响了设立于午门之外、蒙冤百姓方可敲击、直达天听的登闻鼓！

　　百官瞬间骚动！惊疑不定地交换着眼神，目光纷纷投向殿外！丹陛上的幼帝赵琰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浑身一抖，小脸瞬间失了血色，惊恐地看向身旁的曹无伤。

　　曹无伤眯着的眼睛骤然睁开，狭长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凌厉的寒光，如同毒蛇受惊昂首！他微微侧头，看向殿门方向，眼神阴鸷冰冷。

　　“何人在外喧哗？！”一名御史出班厉声喝问，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殿外侍卫惊慌失措地跑入，跪地颤声禀报：“启禀陛下！是…是翰林院编修**冯明远**！他…他抱着血书和账册，撞响了登闻鼓！口称…口称有惊天冤情，要血谏陛下！”

　　“冯明远？” “那个书呆子？” “血谏？！” 百官哗然！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涌起！

　　曹无伤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狭长的眼眸中杀机毕露，猛地看向丹陛下方的锦衣卫指挥使。锦衣卫指挥使接触到他的目光，身体一颤，立刻按刀，就要带人冲出大殿！

　　“让他进来！”

　　一个冰冷、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的寒风，猛地在大殿门口响起！

　　所有人骇然转头！

　　只见顾凛之的身影，如同从地狱归来的修罗，赫然出现在金銮殿那巨大的、洞开的门扉之间！

　　他依旧一身玄衣，却破损不堪，沾满早已干涸发黑的血污和泥泞。脸色苍白如纸，嘴角残留着未擦净的血迹，唯有那双眼睛，深寒如万载玄冰，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冰冷火焰！他肋下的衣袍被撕裂，隐约可见狰狞的包扎和透出的幽蓝毒痕，每一步迈出都似乎牵扯着巨大的痛苦，身形微微晃动，却带着一股决绝的、毁天灭地的气势，一步步踏入这帝国最高殿堂！

　　“顾…顾相？！” “他不是…” 惊呼声、抽气声此起彼伏！百官如同见了鬼魅，惊恐地后退，在金砖地面上拖出凌乱的声响！

　　曹无伤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他死死盯着步步逼近的顾凛之，按在袖中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

　　顾凛之对周围的骚动和惊恐视若无睹。他的目光，如同两柄淬毒的冰锥，穿透人群，死死钉在丹陛上那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幼帝，以及他身旁那个脸色铁青、眼神怨毒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身上！

　　他一步步走向御座，所过之处，百官如同潮水般惊惧退避，让出一条宽阔的、死寂的通道。

　　就在他走到御阶之下，与那三名内阁老臣擦肩而过的瞬间——

　　顾凛之猛地停下脚步。他缓缓抬起手，从怀中掏出一物——

　　那枚边缘磕损、布满龙鳞玄纹、铁画银钩刻着“顾”字的玄铁令！

　　冰冷的金属在殿内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幽沉内敛、却重逾山岳的光泽！那个残缺的“顾”字，如同血泪凝成的控诉，刺目地映入每一个人眼中！

　　“陛下！”顾凛之的声音嘶哑，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大殿，“臣，顾凛之！今日斗胆，以此残令，为北境七万靖北忠魂！为江南运河无数枉死冤魂！问陛下三问！”

　　他猛地举起玄铁令，目光如刀，直刺御座！

　　“一问陛下！七万将士浴血戍边，为何粮秣断绝，冻毙冰谷？！是天道不公，还是人祸使然？！”
　　“二问陛下！运河漕运，国之命脉，为何血案频发，精铁北流？！是律法失效，还是蠹虫盘踞？！”
　　“三问陛下！这龙椅之下，衮衮诸公，是陛下的臣子，还是…窃国大盗的帮凶？！这金殿之上，回荡的究竟是圣贤教诲，还是…通敌卖国的密语？！”

　　字字如刀！句句溅血！如同惊涛骇浪，狠狠冲击着金銮殿这看似坚固的堤坝！百官脸色惨白，不少人双腿发软，几乎瘫倒在地！丹陛上的幼帝赵琰吓得浑身剧颤，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死死抓住龙椅扶手，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

　　“顾凛之！你放肆！”曹无伤终于反应过来，尖利的嗓音因暴怒而扭曲，如同夜枭嘶鸣，“陛下面前，岂容你妖言惑众！锦衣卫！还不将此獠拿下！”

　　殿外锦衣卫如梦初醒，刀剑出鞘，就要冲入！

　　“我看谁敢动！”

　　顾凛之猛地转身！玄铁令横在身前，那双深寒的眼眸扫过冲来的锦衣卫，如同实质的杀气瞬间将他们钉在原地！他随即猛地看向殿外，厉声喝道：

　　“冯明远！证据何在？！还不呈上！”

　　殿外，抱着血书账册、脸色惨白却眼神决绝的冯明远，听到这声厉喝，如同被注入了最后的勇气，猛地推开阻拦的侍卫，跌跌撞撞地冲入大殿！他扑倒在御阶之下，将怀中紧抱的深蓝账册和那封血迹斑斑的密奏高高举起，声音凄厉，如同泣血：

　　“陛下！臣冯明远，冒死血谏！曹无伤勾结北狄，倒卖军粮，私运精铁，罪证确凿！此乃靖北帅顾承宗将军临终血书！此乃曹无伤、韩猛与幽州匠造坊往来铁证！请陛下御览！为北境七万英灵伸冤！为天下苍生除害！”

　　血书！账册！顾承宗！曹无伤！幽州！

　　每一个词都如同重磅炸弹，在金銮殿内轰然炸响！彻底撕碎了最后一丝虚伪的平静！

　　曹无伤脸色铁青，眼神怨毒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他死死盯着冯明远手中的血书和账册，又猛地看向步步紧逼的顾凛之，嘶吼道：“污蔑！这是污蔑！陛下！切不可听信此二人疯言疯语！他们是要构陷忠良，祸乱朝纲！拿下！快拿下！”

　　然而，此刻的锦衣卫却被顾凛之那恐怖的杀气和他手中那枚象征着先帝特赐、可先斩后奏的玄铁令所震慑，一时竟不敢上前！

　　顾凛之不再看曹无伤。他一步步踏上御阶，无视了礼法，无视了森严的等级，径直走到那吓得瑟瑟发抖、泪流满面的幼帝赵琰面前。他俯下身，将手中那枚冰冷的、残缺的玄铁令，缓缓放在龙案之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如同敲响了命运的丧钟。

　　他的目光极其复杂地看了一眼龙椅上那哭泣的幼童，那眼神中有悲悯，有失望，有滔天的愤怒，最终都化为一片深沉的、冰冷的死寂。

　　然后，他猛地转身，面向殿下彻底陷入混乱、惊恐、死寂的百官，面向那脸色狰狞、眼神怨毒的曹无伤，用尽全身力气，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音在金銮殿巨大的穹顶下疯狂回荡：

　　“证据在此！冤魂在上！今日！我顾凛之便要在这金銮殿上！撕开这泼天黑幕！看看这朱紫满堂，皮下藏的，究竟是人是鬼！”

　　咆哮声中，他肋下那处被金针封印的伤口，因这极致的情绪爆发和力量的宣泄，猛地迸裂开来！幽蓝色的毒血瞬间浸透了玄衣，一股钻心蚀骨的麻痹感和剧痛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顾凛之的身体剧烈一晃，脸色瞬间灰败下去，但他死死咬着牙，用那柄白蜡木短矛支撑住身体，如同钉死在御阶之上的染血丰碑，深寒的目光依旧如同不屈的火焰，灼烧着这肮脏的大殿！

　　金殿风雷，至此炸响！血溅丹陛，无人能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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