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沧海未深

　　庄栀再睁开眼时，视线模糊了片刻，才逐渐明朗。她发现自己在一间杂物房里，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隐约的血腥气。双手被绑在身后柱子上，腹部的伤口被简单包扎过，但痛意清晰起来。
　　孔涟玉赠她的平安符落在脚边。
　　楚嵩坐在她斜对面，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地看着她，好像已经看了很久。
　　“你……嘶……为什么？”疼得庄栀说话都艰难。
　　“我劝你少说点话。”楚嵩随意地跷着二郎腿，这个平日里显得吊儿郎当的动作，在此刻却充满了疏离感。
　　“你为什么？”庄栀忍着痛诘问。
　　楚嵩没有问她问的是什么，他换了一条腿跷，面上掠过一丝极淡的不忍，“我倒是想问你为什么来这偏僻的地方。”
　　“赵形。”庄栀没有回答他，而是冷冷地叫他。
　　楚嵩有些讶异，转而笑道：“不错嘛，调查到这了，知道这个的可不多。”
　　没有反驳，没有解释，很坦然地承认了。没有她曾幻想过的任何可能的误会或苦衷。
　　“你抓我干什么？”庄栀忍着伤口因激动而传来的阵阵抽痛。
　　“当然是留你有用了。”楚嵩的回答轻描淡写。
　　庄栀凄怆地笑了一声，“然后你会杀了我吗？”
　　楚嵩摇摇头 ，脸上竟然又浮现那种熟悉的但却不该出现在此刻的、带着点无奈和纵容的神情，“原来六师叔在你心里这么坏啊。”
　　“要杀便杀了，还等什么？”绑住她的麻绳勒得她手腕生疼。
　　“这里，已经有一个死人了。”楚嵩道。
　　庄栀艰难地转过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地上躺着那个女弟子，双目圆睁，毫无生气。
　　“你杀了她？！”庄栀怒喝，巨大的愤怒压过了疼痛，伤口被带着又出了血。
　　“唉，冤枉啊。”楚嵩扫了她洇血的腹部，“你还是别说话了。”
　　“赵形！你对得起师叔们，对得起双双吗？”庄栀的声音因为痛苦和愤怒而扭曲。
　　“我还什么都没做呢。”楚嵩摊了摊手，一脸无辜，“你怎么就骂起我了？”
　　庄栀用饱含失望与怨恨的眼神看他。
　　楚嵩与她对视了片刻，无懈可击的轻松表情终于慢慢褪去，他叹了口气，“你这样看我……我好伤心。原本我也不想这么快撕破脸，谁知你运气这么差……”
　　庄栀心中无限悲凉，重来一次，挣扎了这么久，避开了太和山，却依旧在别的地点落入这番境地，改变不了死在他手下的命运。
　　她绝望地闭上眼，十六年的人生与那漫长压抑的幻梦在脑中飞速掠过，或深刻的，或淡忘的都一一浮现。
　　师父，对不起，女儿不孝，我要先去和娘团聚了……
　　师兄，这辈子能遇见你，我也很幸福……
　　楚翘师叔，对不起，我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和你说……
　　师弟，对不起，是我偷偷在你的润发香油里加了蜂蜜，才会引来蜜蜂追着你……
　　双双，其实我喜欢的是你最讨厌的那对……
　　泪水无声滑落。
　　“你在想什么？”楚嵩出声打断她的追悔。
　　“我恨我自己没有早点认清你！”庄栀愤愤睁开眼。
　　“早就说了我是深藏不露的高手。”楚嵩起身走到庄栀面前，俯下身往她嘴里塞了一块布，“好了，安静点。”
　　庄栀瞪大眼睛，透过朦胧的泪光，看到门口出现一道她此刻最不想看见的身影。

　　松涛厅内，因着封刀会，与鸣松刀派交好的各方势力代表几乎齐聚于此。厅堂宽阔，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茶香、以及武林人特有的豪爽谈笑声。
　　黎珖与楚岑带着文经珩，周旋于各派掌门、长老之间，为他引荐，积累人脉。
　　文经珩虽是新确立的继承人，但举止沉稳有度，应对得体，加之太和剑派名声清正，赢得不少赞许。
　　如果小栀也在，她一定会觉得很无聊吧。文经珩记挂着饭后就消失了的庄栀。
　　众人寒暄客套，气氛热烈之时，突然一阵哗然，有人在传递分发着写着什么的纸张。
　　文经珩从离得近的一位掌门手中拿到一张。
　　有好事者大声念出纸上开头的几行字：“秦润堂，于景和三年，假办学之名，行盘剥勒索之实，勾结放贷，逼死良善，致使……”
　　厅内各派人士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声嗡嗡响起。有人惊讶不已，有人面露鄙夷，有人将信将疑，有人冷眼旁观，等着看鸣松如何处理这桩突如其来的丑闻。
　　文经珩站在师父身后，眉头微蹙，蓦地发现黎珖不知何时不见了身影。
　　秦润堂的脸色变得铁青，目光隐晦地投向与他素不对付的兄弟。
　　“住口！”一声厉喝响起，秦润堂的二弟，也就是他最忠实的拥护者秦润昊猛地抢过那人手中纸张捏碎，“一派胡言，是何人在散步谣言，在此污蔑我兄长！”
　　绛露混在鸣松弟子里冷冷地注视着一切。
　　秦润堂在惊愕过后，冷笑道：“不知是哪个与我秦某有私怨的小人，在如此重要的场合行此陷害之事！诸位同道切莫被这等无稽之谈蒙蔽！”
　　然而纸上所写的时间、地点、受害人姓名以及细节太过具体，不似凭空捏造。已有与之中所提地域相近的人，开始交头接耳，面露沉思，似在回忆印证。
　　秦放面沉如水，目光锐利如刀，在秦润堂和满厅宾客间扫视，一言不发，但那沉重的威压让厅内渐渐安静下来。
　　秦伯海面色变幻，他自然乐见二房出事，但更怕此事闹大影响整个鸣松，便出来道：“此事我们也是第一次听说，还请诸位不要妄下定论，等我们先调查一番。”
　　沉默良久的秦放将手中纸页“啪”地一声拍在红木茶几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他震声道：
　　“今日，在我鸣松山庄，在诸位武林同道面前发生此事，是我秦放招待不周。”他先是对四周抱拳一礼，随即话锋一转：
　　“是非曲直，黑白对错，我鸣松自有门规戒律，更有天地良心！秦某在此，以鸣松百年声誉为誓，将此事彻查到底！若我儿润堂清白，我定会还他公道，若这纸上所写有半分属实——”
　　“我秦放，第一个不饶他！鸣松门规也绝不容情！”
　　这番表态掷地有声，暂时堵住了悠悠之口。
　　“秦掌门高义！”
　　“相信秦掌门会秉公处理！”
　　几位德高望重的前辈率先出言附和，厅内紧张的气氛略微缓和，但那种无形的审视并未消失。
　　秦放知道，仅此远远不够。他必须立刻行动，掌控局面。
　　“事关山庄声誉及……家风。”秦放沉声道，目光转向几位地位最高的外宾，再次抱拳，“恕秦某失陪片刻。请诸位在此稍事休息，山庄定会尽快查明，给各位一个交代。”
　　这话既是致歉，也是留客，更是一种无形的宣告：鸣松的事，鸣松自己会关起门来解决。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进了松涛厅后的内室“松正堂”，背影带着一股沉重的威压。
　　秦伯海率先跟上。秦润堂脸色灰败，在几位兄弟复杂难明的目光中，以及无数外人的注视下，僵硬地迈开了脚步，秦润昊紧随在旁。几位素来低调、此刻眼神却异常锐利的私生子们沉默地汇入人流。
　　文经珩发现秦横川、徐芷、他面熟的秦沐风和秦汉东都不在。
　　明明骚乱初发之时有看见过秦汉东出现。
　　原本济济一堂的松涛厅，瞬间空了大半核心人物，只剩下满堂面面相觑、低声议论的各方宾客，以及空气中残留的震惊与猜疑。
　　文经珩无由来地一阵烦躁不安。

　　木门被推开，一道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是黎珖。
　　屋内一片狼藉，他气息陡然一寒，视线最终定格在挟持着庄栀的楚嵩上。
　　“楚嵩，你！”黎珖的声音带着一丝极力压制的颤抖，向前迈了一步。
　　“别动。”楚嵩左手捏着庄栀纤细的脖颈，只消内力一吐，便能瞬间断绝生机。
　　黎珖硬生生止住身形，他紧紧盯着楚嵩：“放了小栀。你想要什么？”
　　“大哥。”楚嵩用的依旧是太和山内亲密的称呼，声音却冰冷，“我们重新认识一下，我叫赵形。”
　　“赵形？！”黎珖大惊，但马上沉静下来，“说条件。”
　　“很简单。”赵形展开一个微笑，“告诉我太和山的封印在哪。”
　　他转向庄栀，手指依旧虚点着她的脖颈，目光却看向黎珖，“楚岑他没什么软肋，我只好趁机来威胁你了。”
　　黎珖的面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苍白。
　　庄栀只能发出“呜呜”声，眼中满是泪水。
　　梦与现实两相对应，庄栀比赵形先知道了答案——藏书阁。
　　如果告诉了他，太和山必要遭一番血洗。
　　黎珖看了一眼眼中满是哀求的庄栀，又看了一眼地上无辜惨死的鸣松女弟子，最后看向眼前这个顶着师弟面孔，却心如蛇蝎的人。
　　赵形是从何时取代了赵影成为楚嵩的？赵形扮演的楚嵩有几分情是真的？
　　空气仿佛凝固，灰尘在微弱的光柱中慢慢浮动。
　　“说，或者看着她死。”赵形的声音失去了最后一丝伪装的温度，冰冷彻骨。
　　庄栀能感到那指尖传来的、属于赵形的冰冷内息。
　　赵形今日凑巧穿的是平时不怎么穿的黑衣，庄栀颇感宿命的荒诞。
　　赵形也是头一次在黎珖脸上看到这样充满愤怒但不得不隐忍的表情。
　　他观察了赵影一年摸清他的所有，杀而代之在太和山潜伏十几年，并不急于完成任务，而是沉溺在偷来的身份带来的真情里。
　　情同手足的师兄们，在他陪伴下从牙牙学语到亭亭玉立长大的庄栀，喝醉之后总是看着他默默流泪不知追忆谁的师妹楚翘，爱发大小姐脾气但又包容他的葛双双，太和山笑着喊他的所有人。
　　还有与扶柳的约定。
　　马上，在黎珖说出口之后，他和楚嵩这个身份的所有链接便要化为乌有。
　　黎珖开口：“我说。封印在——”
　　“轰隆！！！！”
　　一声沉闷却极具穿透力的巨响猛地从山庄中心传来。
　　巨大的声浪让全世界都仿佛为之一震，房内梁柱上的灰尘霎时间飞舞起来。
　　赵形脸色为之剧变，茫然、震惊、愤恨、不甘在他脸上飞速闪过。
　　黎珖猛然出剑，赵形无心恋战，与黎珖交换了身位后从房门急掠而出。
　　黎珖顾不得庄栀以外的一切，迅速解除了庄栀的所有束缚。
　　庄栀因剧痛和脱力倒在黎珖怀里，还未说出一句话，轰鸣声从地底极速逼近，灼热的气浪瞬间冲破了腐朽的地板！
　　“不好！”黎珖脸色剧变，狂吼一声，将全身功力瞬间提至顶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将庄栀向那扇破开的窗户方向全力掷去！
　　“师父——！！！”
　　庄栀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惊呼，身体便如同断线风筝般飞向窗外。在她被抛离的最后一瞬，眼角的余光瞥见师父黎珖毅然决然转身，反方向扑向了房间中央，双掌带着磅礴气劲，狠狠拍向迎面扑来的、夹杂着碎石和烈焰的冲击波！
　　“轰！！！！！”
　　比之前远处爆炸猛烈十倍百倍的恐怖巨响，在他们脚下猛然爆发！
　　整个杂物房如同纸糊般被撕碎，屋顶在巨响中坍塌！狂暴的气浪混合着灼热的碎片，如同地狱的怒涛，从窗口、从门口、从每一道缝隙中疯狂喷涌而出！
　　庄栀的身体刚刚飞出窗外，就被身后那毁灭一切的冲击波狠狠追上，像一片落叶被狂风卷起，朝着远处一片茂密的灌木丛摔落下去。
　　剧烈的震荡让她本就重伤的身体如同散了架，眼前最后看到的，是那间屋子在冲天火光和浓烟中化为废墟的可怕景象，以及黎珖那被烈焰瞬间吞没的、决绝的背影……
　　“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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