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云录

作者:挽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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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晨,朝暾微明。

      偏殿暖阁外的长廊下,一道身影跪得笔直,但微微缩起的肩膀,却透着股显而易见的局促与不安。

      慕呈肆换下了那身破烂衣裳,穿了件不知从哪找来的素朴布袍,头发胡乱束起,还算齐整,脸也洗干净了。

      这么一瞧,依稀能窥出几分旧日的轮廓,朗目疏眉,山峙渊渟,一副本该持重沉稳的相貌。若非下颌疏于打理且潦草的胡茬,以及眉宇间散不去的颓唐与寥落,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句风流倜傥的人物。

      而今却只余惋惜,昔年傲气的心性被岁月和彻骨的心灰意冷磋磨殆尽,空留下一身落拓的形骸。

      天不亮,他就跪在这了,静静等候那扇门开启。

      昨夜慕呈修把人拎走后,没让他去惊扰慕守岐,在屋子里就着一盏灯,从他当年不告而别,念到这些年有无在外闯祸,絮絮叨叨训了整整半宿。慕呈肆硬着头皮听训,直至宫里卯时的钟鸣声响了,才被慕呈修领到暖阁外候着。

      这会儿,听见暖阁内传来慕呈修服侍慕守岐起身的细微动静,他脊背挺得愈发直了,做足诚恳请罪的模样。

      “吱呀”一声,门开了。

      慕守岐披着外衫,拄着拐杖迈出门槛,一眼看到了门外跪得挺拔,却蔫头耷脑的义子。

      他刚醒时,慕呈修已将来龙去脉简要告知。可真见着人了,老爷子气不打一处来,气势汹汹举起拐杖,神情复杂难辨。

      慕呈肆紧闭双眼,以为会如曾经那般,结结实实挨上一棍。

      预想中的疼痛迟迟未落。

      上方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接着是怒其不争的问话:“既到了跟前,哑巴了?连人都不会叫了?”

      慕呈肆浑身一颤,眼眶倏地就红了,喉管哽咽,半晌,才挤出一点干涩嘶哑的音节:“……爹。”

      在外面颠沛多年,听惯了旁人的冷言冷语,久到快忘了还有人会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

      “哼!”慕守岐手中的拐杖重重一杵地,“还知道老朽是你爹!”

      他余怒未消,看着底下离家数年不省心的小儿子,心里塞着难以忽视的酸楚,斥责的话在舌尖滚了又滚,终究没忍心骂出口。

      老爷子侧过脸,仅用自己听得见的声音抱怨:“浑小子还知道回来,还知道家在这里……”

      自慕倾竹幼年带回慕呈肆后,慕家就多了个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的混世魔王。慕守岐素日待三个孩子教养严苛,对女儿尚且宽容些,对两个儿子则是耳提面命、严谨有度。

      尤其慕呈肆最是不服管教,慕守岐对此无可奈何,生怕他哪日捅出塌天大祸,把自个儿的小命交代在外头,思虑再三,为他取表字“慎之”,盼他行事能多些思量,少些莽撞。

      慕呈修见状,适时劝道:“父亲息怒,昨夜儿子训过他了,慎之已知晓错了……”

      “错错错,他连错字都写不明白!要是知道错,当初就不会立那劳什子的鬼誓言,就不会跟着宛央跑去——”

      慕守岐气哼哼地咆哮,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瞅着慕呈肆沧桑的脸,满腹怒火忽然散了,硬邦邦道:“罢了……跪在这里现什么眼?滚去偏殿,我乖孙的脉象,还需你再参详一遍。”

      这已是老爷子极生硬递来的台阶,没有雷霆震怒,没有严厉责打,一句平淡的看诊吩咐,便让慕呈肆鼻尖一酸。

      或许正是这心酸作祟,在听到“乖孙”那句时,他犹似某根筋搭错了,本能地小声反驳:

      “……是外孙。”

      “这事轮得到你掰扯?!”慕守岐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那点强装出来的冷硬顷刻抛到九霄云外,陡然拔高音调,吼得中气十足,“他娘姓慕,他也姓慕,那就是我慕守岐嫡亲的孙子!谁敢说不是?!”

      “是是是!您老说的是!亲孙子!绝对是亲孙子!”慕呈肆被吼得一个激灵,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上拍打衣袍上的灰尘,点头如捣蒜,连滚带爬地朝偏殿窜去。

      他人刚踉跄着撞进偏殿,慕守岐也领着慕呈修后脚跟了进来。

      殿内烛火通明,慕笙清仍然昏睡在榻,颊边沾着层薄汗。榻边,楼远收拾得整洁肃然,手上拿着个过了温水的帕子在为他擦脸。

      萧憬知慕笙清的情况凶险,特意免了楼远与慕呈修今日的早朝,好让他们能专心处理救治事宜。

      楼远寸步未离地守了慕笙清一夜,桃花眼里血丝浓重,面色疲惫。

      慕呈肆瞧他眼底的青黑,又见他照顾慕笙清妥帖细致挑不出错,憋了会干巴巴说了句:“挺好。”

      慕守岐进门也扫了眼楼远,只暂作停留便移开了目光,慕呈修亦是如此,并未表达多余的态度。

      “慕老先生。”楼远见了礼,侧身退开,将位置让出来给慕守岐。

      慕守岐上前把脉,楼远自怀中摸出本手札,神色凝重地递过去,“慕老先生,这是墨家皊檀夫人的手札,里面记有'枯骨'的解法,但……”

      手札是他昨夜整理慕笙清的医包时偶然发现的,本是想翻一页念给慕笙清听,偏偏翻到了记录“枯骨”的那一页。

      其中详细描绘了“枯骨”蛊虫的形态习性,并明确记载:此蛊非无解,然解药“岁华”随蛊虫一同献予西离皇室后,世间再难寻觅。

      “岁华……”慕守岐指尖摸过纸面上的字迹,眉头紧锁,道:“此物,老朽行医一生,从未听闻。”

      他抬眼看向小儿子,慕呈肆察觉到他的视线,也不畏惧了,眉梢一挑,吊儿郎当道:“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世上还有您老人家不知道的药材呐?稀奇,真稀奇!”

      话里带着惯常的戏谑和看好戏的意味,听得一旁慕呈修顿时恍惚,似乎回到了早年家里鸡飞狗跳的日子。

      那时,慕呈肆年少轻狂,嘴上没个把门,偷鸡摸狗的事手到擒来,没少气得老爷子吹胡子瞪眼。

      出乎意料的是,慕守岐未如他预料般显露窘迫或愠怒,瞪了他一眼,重新落回纸页上,语气十分平静,“少拿话噎老朽,不知道便是不知道,有什么可稀奇的?难道要老朽这把老骨头,为了点虚名硬充百事通,胡诌一通骗人不成?”

      “况且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医道一途,更是浩如烟海。莫说老朽区区凡人,便是神农再世,又岂敢妄言识尽天下草木?”

      “活到老,学到老,至死也不过窥得世间冰山一角。老朽若因活了几十年,就觉得自己什么都懂,那才是真的糊涂。今日不知'岁华',明日、后日还会遇到别的,承认不懂,才能想着求索,这才是做事的道理,而非在此纠结'知'与'不知'的面皮。”

      一席话落,殿内静了须臾。

      慕呈肆咂摸了下嘴,咕哝道:“又来了,三句话不离您那大道理……”

      尽管是不耐烦的腔调,但他身体却摆正了些,笑嘻嘻纡尊降贵地解释道:“这'岁华'嘛,非寻常草木,乃是南疆一种伴地火而生的药蕈。其色赤红如火,质地温润如玉,触手生凉。最奇特的在于,它一旦离土,遇风则化,无法以常法保存,必须用玉器承托,方能维持其形。”

      “可惜几十年前,便已绝迹……”他顿了顿,道:“其实这解法我早就晓得,来鄢都前,我一直待在南疆寻找'岁华',连南疆王庭我也偷偷潜入过,鬼影子都没见着。”

      楼远追问道:“那西离皇宫呢?可曾仔细寻过?”

      慕呈肆哀叹道:“寻过,翎王殿下——就是小清儿的六哥,把宫里翻了个底朝天,连皇陵也去过,皆是一无所获。依我看,这'岁华'或许就是个传说中的东西,说不定西离早弄丢了……”

      “眼下,只能先压制蛊虫,再徐徐图之吧。”

      “小子。”他紧盯着楼远,“你母亲是南疆圣女,你是她的后人,你的血对蛊虫有天生的吸引力,用以入药,要比西离国师的血强上百倍,压制蛊虫的效果也更好。”

      “西离国师?”楼远敏锐地抓住重点,眼眸霎时一沉,语气变冷,“给阿清下蛊的人是他?”

      慕呈肆点头,“具体内情我不清楚,小清儿更不肯细说,你也知道,他那个死倔的性子,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

      “嗯哼!”

      慕呈肆滔滔不绝地数落着慕笙清的不是,楼远自然不敢驳斥长辈的话。但慕守岐不一样,老爷子比谁都护短,当即一声冷哼,慕呈肆的气势就矮了半截,讪讪道:“……那我也不好多问。”

      他从随身药囊里掏出几个特制的瓷瓶,“说来奇怪,那狗东西倒是大方,说给血就给血,半点不含糊。他若真想控制小清儿,安心等'枯骨'成熟不就好了,何必多此一举?下了蛊还帮忙压制,我看他脑子八成有毛病。”

      慕笙清中蛊那日,被南铖送到南沅手上时,国师虽未现身,却将一瓶血随同送出宫外。慕笙清转醒后,宁肯自损根基也不愿受制于人。慕呈肆参不透国师自相矛盾的用意,又担忧徒弟身体有异,幸而手中尚存一株赤火雪莲,便依了他的意愿,为其施药压制。

      慕呈肆晃了晃瓷瓶,对楼远说:“这血存放时间有点长了,估摸着都臭了,还是用你的比较靠谱。”

      慕呈修道:“西离国师身居高位,心思难测。不论他有何图谋,清儿的性命绝不能攥在他手里,否则将来一旦生变,悔之晚矣。”

      楼远听完慕呈修的话,眼神落在榻上人的身上,抬手将衣袖挽至肘间,露出紧实的胳膊,斩钉截铁道:“需要多少血尽管取,只要能救他,即使抽干,亦在所不惜。”

      慕呈肆找了个碗,抽出匕首,在烛火上燎了燎,笑眯眯道:“本来也没打算跟你小子客气。”

      说罢,刀锋利落地划过他的腕间,鲜红的血液立刻涌出,滴滴答答流入碗中。

      接下来的几日,慕守岐和慕呈肆商讨琢磨,定下诊治方案,轮番为慕笙清施针,勉强稳住他体内开始躁动反噬的蛊虫。因封穴损伤了根本,慕笙清始终未见清醒之相,夜里时常无意识地呕出黑血。汤药换了一副又一副,试图补回其几近枯竭的元气。

      楼远得闲时,就坐在床沿静静守着,指尖触及慕笙清铺散在枕上的青丝,不由想起在停云山为他编发的光景。他暗忖,倘若这没良心的日后再敢往他心上“捅刀子”,定要给他编个最丑的发辫,叫他不敢见人。

      等着手替人编好了头发,他翻出慕笙清的针囊。素色布面上绣着“晴明”二字,里头整整齐齐排着十二根银针。也不知怎的,他将其一一取出,根根洗净,摊在床边案几上。

      他托腮端详慕笙清静谧的睡颜,修长指尖却拨弄着那细细的银针。微微一弹,咕噜噜滚远了,再捞回来,继续弹,一来一回,仿佛在与谁赌气,又像是用这无声的方式,报复着榻上让他揪心的人。

      自此,楼远每日除却上朝应卯,其余时辰全守在偏殿榻前。喂药、擦身、更衣,皆不假手他人,连政务也悉数搬到了此处。

      慕家人看在眼里,虽未明言,却是默许了他的举动。有时送来的补汤,也会特意多备上一份。

      期间,萧憬亲自来探视过数次,甚至沈容音和萧湘闻讯后,同样亲至偏殿探望。萧湘出入方便,偶尔楼远不在,便搬个小凳坐在榻边,换着花样给慕笙清读宫外的话本子,或是讲些楼远少时的趣事糗事。

      与此同时,朝堂之外,渝州的瘟疫已然稳定,太子却以“余毒未清”为由奏请暂留当地休养。

      温傅庭携温暖平安抵达东云边境,信报传回时,碰巧楼远守在偏殿,便一字一句念给沉睡中的人听。

      陆逢秋因渝州粮价异常,疑心有宵小囤积居奇,留下来清查,未能回京。而返回鄢都的,仅慕辛夷与墨泫、忘禅三人。他们带回消息,称凌夙、凌宵等锦衣卫被渝州后续诸多杂务绊住,归期未定。

      又过了数日,萧憬于早朝之时,毫无预兆地昏厥在大殿上,朝野震动。慕守岐为其把脉,道是中毒,但一时难辨毒因。楼远当机立断封锁消息,对外宣称“陛下气血虚浮,需闭门静养”。

      然国事不可一日无人主理,鄢都中仅剩二皇子萧准一人,众臣商议后,只得奏请由丞相从旁协助,暂代监国之职。

      一时间,朝廷上下看似平静,实则隐隐弥漫着风雨欲来的紧迫感。朝中的局势如同绷紧的弦,楼远也因此愈发忙碌,每日踩着朝曦上朝,顶着暮色赶回,往复奔走于衙门与偏殿之间。

      唯有夜深人静,将那人微凉的身子拥入怀时,他才能得以喘口气,松懈几分。他感受着怀中清瘦的轮廓与偏低的体温,怔怔出神,初时同榻,这人总蜷在角落,睡相极规矩,几乎不占地方。而他偏爱搂着人睡,垂首埋在对方肩窝,清冽的气息比寒玉还要舒服。

      彼时若觉得热了,慕笙清会轻轻拱一拱楼远,想挣出些许空隙。结果适得其反,被更紧地圈回怀里,半寸都不肯放。几次下来,慕笙清大约也知晓挣脱无望,便也由着他去。到后来,养成了习惯,有时楼远回得晚,刚掀开被子坐上床,纵使熟睡,慕笙清也会循着熟悉的温度,自然而然翻身偎进他怀里。

      可如今,他多希望怀中人能像从前那样,再拱一拱他,哪怕动一下也好。

      楼远借着月华,温柔地凝睇着人,仲夏的风吹进桃花眼里,倏然就化了,迅速没入夜色里。

      他就这样守候,在小小的一隅,于漫漫长夜,等待着一个期许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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