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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夏天
热,汗水把衣服黏在身上,指腹却干燥光滑,鼻息间是草木曝晒的微微焦糊味。
“起来了,小陶瓷!”一只脚推了推她的小腿,瑟拉米克睁开眼睛。夏日的午后,空气有些浑浊,远处的热浪扭曲着天空,呈现出迷离的波纹。数独的小册子从她的脸上滑落,树荫下,艾佩尔正冲她笑着。
“我什么时候睡着了?”瑟拉米克嘟囔道,把数独规整好放在手边,她伸了个懒腰,“好像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不管你梦见什么,如果那些剪枝和落叶到今天下午还待在原地,我们就完蛋了,”艾佩尔挑挑眉,伸出大拇指随意地往身后一指。
瑟拉米克一下弹了起来,她居然忘了今天要干活!每年夏秋季,他们这些孩子都会有两次比较长的假期,让他们能帮助父母忙农活。果林,森林,小溪,耕地,这些都是人手不足的地方。瑟拉米克一直不喜欢,整整几天就这样被浪费掉,累得呼哧喘气,还要时不时看向板着脸一声不吭的母亲和一点就炸的父亲,确保自己什么也没做错。她一直不喜欢——直到今年。今年夏天,艾佩尔抱怨自己干活太无聊,硬要拉着瑟拉米克一起,反正都是一个小镇,没什么区别。确实,至少瑟拉米克的父母对此没有任何抗议,两人都忙于展现自己对彼此的不屑,甚至没有意识到女儿今年跑去别家干活。瑟拉米克知道艾佩尔是为了帮自己,每次独自忍受几天父母的沉默、鄙夷和爆发后,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消沉好一阵子,去年就正被艾佩尔撞上。瑟拉米克对此很感激,这个从小带着她玩的大姐姐让她的生活好过了许多。
今天,她们应该做的是把去年冬天攒下的落叶和春季的剪枝铺到土地上去,从耕地到果园再到森林都要尽量覆盖,据说这样来年的土地会更加丰饶。但上午艾佩尔偷偷跑走去找徕泽了,让瑟拉米克保密。后者很是沮丧,却又觉得自己很莫名其妙。艾佩尔和徕泽在约会,谁都知道,包括大人们,虽然他们默契地从不提起,并适当拉开两人的距离。然而,瑟拉米克抱着数独册子慢慢走到树荫里一屁股坐下,她就是感觉很不痛快。这和自己少了个玩伴有关,但又不仅如此。是什么呢?瑟拉米克无意识地伸手按按自己的胸口,这里面好像住了一只小怪物,前一秒还叫嚣着要把肺腑咬穿,下一秒就呜呜大哭起来用眼泪淹没一切。等艾佩尔出现时,一定要确保她知道自己生气了,对,就是这样,瑟拉米克想着,也许就这样睡着了。
但是现在,瑟拉米克跟着艾佩尔跑下小丘,干燥的泥土在脚掌上留下沙子般的触感,阳光把艾佩尔的金色脑袋映成一颗明晃晃的宝石,热度一下下打在瑟拉米克的眼睫上,让整个世界不断在红、黑、金之间跳跃切换,她突然就不生气了。艾佩尔转过脸,笑瑟拉米克呼哧带喘,尽力迈开双腿的跑步姿态,随着动作,她的蓝色衣摆划出一弯完美的弧线。小女孩不允许穿裙子,那是十六岁之后的事,大家都知道,但艾佩尔总是能踩在规则边缘。她的上衣总是长长的,有时末尾还大胆地缀上波浪或花边,虽然底下穿着裤子,但不仔细看,这就是个穿裙子的小姑娘。艾佩尔曾告诉瑟拉米克,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这些都是她自己做的衣服。
“等到星星分科之后,我就要去服装方向!”年长女孩挥着手臂,“现在统一的制服太难看了,我能想出一百种改进的方式!”
蓝色衣摆在身后飘荡,带出随意但别致的皱褶。像水做的翅膀,瑟拉米克想。她无意识地张开手臂,似乎要模仿艾佩尔,正巧年长女孩又回过头。看见瑟拉米克张开的双臂,她似乎先是有些吃惊,下一秒就大笑出声,但还没等瑟拉米克感到羞耻就随即也张开自己的手臂,一面伸展着身体冲下小丘,一面欢呼雀跃着,仿佛在模仿某种奇特的鸟类。瑟拉米克忍不住也笑出了声,两人一前一后地俯冲着,后背的衣物被风鼓起,瑟拉米克第一次在炎炎夏日感受到了清凉。
落叶被存放在阴凉通风的仓库里,但也许是因为前阵子下了场雨,还是散发着淡淡的霉味。瑟拉米克抱起一大筐,艾佩尔则抱起一筐春季的新剪枝,两人走入田间。夏日总是嘈杂的,哪怕没有人说话,瑟拉米克也能时刻听见蚊虫的嗡鸣声,感受到土壤里的躁动,看到摇曳树叶间透下的、不停变化形状的光斑。在这样繁茂的景象中铺洒落叶总是件有些奇怪的事,似乎在为未来可能发生的悲剧做铺垫。瑟拉米克看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绿叶树枝,想象着到贫瘠的冬季,它们不得不从土壤中尽力汲取养分的模样。
这项工作看起来轻松,实则枯燥而令人疲累。等到铺完耕地,瑟拉米克就已经累得要几步一停,撑着膝盖休息了。前面的艾佩尔转过头,瑟拉米克急忙站直,不想让对方看出自己的软弱,但自己身上一定有什么暴露的痕迹,因为年长女孩只看了她一眼就一手叉腰,笑着说:“歇会。”
她们抱着已经空掉的大筐走向果园,艾佩尔让瑟拉米克在这里等着,她自己去取新的材料。后者想要抗议,但完全攒不起力气。她想就这么睡过去,躺在果园里,头靠着凹凸不平却像鹅卵石一样光滑的树木,小腿贴着被晒得发热的泥土,就这样睡过整个夏天。瑟拉米克睁开眼,虫鸣还在,阳光也和之前一样明媚,但她却觉得空落落的。艾佩尔怎么去了这么久?到仓库拿东西再回来不用多少时间,还是说艾佩尔已经把自己忘在这里,去找徕泽了?
这里树影更密,泥土少了些焦糊味,带上了惯常的淡淡腥气,瑟拉米克抓了一把松软的土壤,让棕褐色染上指关节,再看着它们一点点从指缝溜走。一些颗粒黏在皮肤上,像棕色的盐。瑟拉米克盯着它们,想起人们风干肉类时往往会在其上撒盐,吸收水分。夏日突然就失去了它的魅力,瑟拉米克感到有些头晕,一切都很吵闹,却又都太过安静,自己仿佛坐在时间之外,眼前是凝固的景象。她沾着泥土的手似乎在眼前飞速萎缩,被吸干了水分,变得像一片小小的枯叶——
一阵冰凉贴上面颊,瑟拉米克惊呼出声!她一下跳起来,却遇上了年长女孩的笑脸。艾佩尔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走到了她的身后,一只手还伸着,手上拿着——
“冰镇西瓜汁,”艾佩尔说,把玻璃瓶塞进瑟拉米克的手中,自己也从口袋里摸出一瓶,扑通坐在地上,拧开瓶盖灌了几口。
瑟拉米克站在原地发愣,好一会儿才慢慢坐回原位。她认出了艾佩尔家玻璃瓶的独特样式,瓶口有些发涩,也许是因为年长女孩的手上还沾着土就捏了上去。瑟拉米克轻轻擦掉那一小圈淡褐色,喝了一口,不由闭上眼舒了口气,冰凉的液体让牙齿微微作痛,但又让干燥的喉咙缓解不少。她睁开眼睛,发现艾佩尔正看着自己,一双蓝眼睛在浮动的树影与光之间忽明忽暗,胸口那只小怪物突然蹦跳起来,发出小声的呜咽,有什么东西下一秒就要冲破喉咙。
艾佩尔笑了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是不是以为我把你丢下了?”年长女孩扬起眉毛,等瑟拉米克支吾半天才开口解救她,“看你那样发呆就知道。开心点,小陶瓷,别让自己无聊,跑跑跳跳干什么都行,整天坐着学习人都僵掉了!”艾佩尔又拿西瓜汁去冰瑟拉米克的脸,后者愣愣地没有躲开,“明年秋天我就去星星了,就是担心你又把自己关起来。多出来转转,交点朋友,别管你爸妈怎么想,先让自己快乐起来。”
卡在瑟拉米克嗓子眼的东西又慢慢落回肚子里,艾佩尔明年就去星星了,和徕泽一起。她突然有些喘不上气,胸口闷闷地疼,仿佛那里有一块无形的淤青,附在肉里,让空气的触碰都疼痛。瑟拉米克点点头,找不出任何话语。
艾佩尔看了她一会儿,蓝色的眼睛突然有些难以揣测,但下一秒那种神秘感就消失了,她揉了揉瑟拉米克的发顶:“走了,还有果园和树林没铺呢。”
年长女孩站起身,树影从她的身上滑落,瑟拉米克突然觉得艾佩尔下一刻就要消失在光里,慌乱之下她脱口而出:“你会在星星等我对吧?”
艾佩尔转过身,夏日的阳光让她整个人都明亮而耀眼,她伸出一只手,把瑟拉米克从地上拉起来,湛蓝的双眼没有一丝阴霾:“当然,小陶瓷。我会在星星等你。”
瑟拉米克被这股力量拉起来,手掌心还带着潮热的触感。她一下从床上坐起身,热浪似乎在在她的脖颈上轻轻拍打,焦糊味还徘徊在鼻息间,然后对上了欧茨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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