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家属
陈瑜找到童舒岚的房间,转动钥匙,金属与锁芯咬合的声响在空旷楼道里格外清晰。她推开门,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是童舒岚常用的那款洗衣液的味道,带着淡淡的铃兰香。
房间比她记忆中局促了些。水磨石地面老旧而干净,映出窗外摇晃的树影。那双米色的凉拖摆在门边,鞋头微微内扣,仿佛刚刚有人脱下来。
她赤脚踩在地面上,凉意顺着脚心往上爬,待穿上童舒岚的那双鞋,抬眼一看,发现沙发上铺了一层帕恰狗沙发罩,和童舒岚送她的冰箱贴一个造型。
童舒岚的喜好别无技巧,只求一心一意。
陈瑜暗笑,走过去坐下,这才看见小茶几上还放着童舒岚的一个笔记本,中间夹着支笔。
这里每一处细节都透着童舒岚努力经营生活的痕迹,却也更反衬出这方天地的狭小与孤单。
陈瑜的好奇心重了起来。
她迟疑地翻开,笔夹住那一页正好是和平镇前几天的防汛会议记录。
童舒岚的字遒劲挺拔,淅淅沥沥洒在淡黄色的纸页上…而角落里藏着她的航班号…
陈瑜心跳漏出一拍,又下意识往前翻。在最前面几页,是疫情时有关防控措施的记录,记录没占完这一页纸。下面空白处,画着一条奇怪的手链。
起初是细致描摹的麻花丝线,清晰可见,然而画到收尾处,笔触却陡然变得凌乱、急促,线条纠缠在一起,仿佛作画者已经心烦意乱,无法控制力度和节奏。
这手链款式独特,和陈瑜落在这里的那条一般无二。
陈瑜又扫过童舒岚记录所写的日期…
——12.8
她抚摸过纸页的痕迹,墨迹已经深陷,笔记本狭小而封闭,这手链草图只能悄悄成为工作笔记里一个潦草隐秘的符号了。
陈瑜拿起笔记本,躺下,双手交叠着把它压在肚子上,像触摸到童舒岚的一点点钝痛。
就在这时,楼下的声浪清晰起来。
“昨天落那瓢泼大雨哦,我地里的菜苗全都打歪了咧!”一个粗粝的男声带着浓重的乡音喊道。
“哎,还好我抢得及时哟!起码保住大半!”另一个女声回应着,语带庆幸和炫耀。
“都快十二点咯,我还有些菜,焉都焉了,等下午打点水出来浇一下,看还卖得脱不…”第三个声音加入,充满了焦虑和无奈。
和平镇的日常如此真实,这些声音像潮水般涌进来,却又在触及她时骤然退去。
童舒岚就在这里倾听着他人的生活吗?日常生活给予的压抑是细水长流的,她就在此感受和平镇,融入和平镇,同时也经历着与和平镇风格迥异的风暴吗?
陈瑜的目光在天花板上游移。墙角的霉斑像是水墨画中的枯枝,静静蔓延。
这里忽然变得太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敲打着突如其来的认知和酸楚。
陈瑜想,童舒岚是在哪一天开始反复纠结,叩问己心呢?她隐蔽而鲜明的职业属性,让这场太早开始的期许盖上了一层诱惑和禁忌。
陈瑜将脸微侧,布料吸走了她眼角一点不知名的潮湿。
快到童舒岚下班的时间了,陈瑜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她。
她猛地起身,小心合好笔记本,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请问你是?”
陈瑜背后传来一个女声,她转过头去,和田青青四目相对。
田青青的打量谨慎而直接,又看看她背后的门牌。
“这宿舍楼也没个门禁…”田青青拿不准陈瑜的年纪,便迟疑着问:“你是童舒岚家属吗?”
这话太过直接,跳过所有缓冲地带,如一道直射灯,打得陈瑜无所遁形。
这个称呼在此刻听起来,竟像是一个被意外赐予的、合理的避难所,让她在惊慌中抓到了一点凭依。她对田青青生出一点好感,混杂着感激与侥幸。陈瑜几乎是本能地、带着点心虚地“嗯”了一声。
“那你这是要去找她啰?”田青青脸上一松,带了点客气的笑,语气自然。
“对…”这是事实,陈瑜没找到掩人耳目的借口。
田青青把手放在门把手上,没动,眼神又打量起陈瑜:“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陈瑜的心刚刚落下又提了起来。田青青还想再问,陈瑜电话及时地响了起来。
童舒岚的。陈瑜像抓了根救命稻草,抱歉一笑。田青青便也点点头,没有再问,她拧动把手,转身进了自己的宿舍。
好险!陈瑜心里的震颤许久才消散,缓了缓才发声:“我马上下来。”
直到快步走出宿舍楼十几步,远离了那栋楼的视线范围,她才真正松了口气,对电话那头的童舒岚说道:“我刚才在楼道里遇见你同事了。”
“嗯哼,是谁?”童舒岚也好奇。
“没说名字,住你宿舍隔壁…门牌3-7?”陈瑜并不确定,试探地说。
“是不是挺高的,瘦瘦的,女生?”
“对…”
“那是田青青,”童舒岚失笑,自从上次田青青明晃晃的探究只后,她的心态逐渐稳重,只是没想到世界这么小,“她没说什么吧?”
一抬眼,陈瑜已经穿过小路,走到了她不远处。童舒岚快步迎了上去。
陈瑜挂了电话,脸上还残留着刚才经历的惊险余波,语气不由得带上了一点眉飞色舞的夸张:“我的天,她一来就直接问我是不是你家属!吓我一跳!”迟来的惊恐此刻转化成了某种侥幸,“我脑子一懵,想了想,好像…也算吧?人家都先入为主了,我一时也找不到话反驳,就…嗯了。”
童舒岚笑得更灿烂了,纠正陈瑜:“你不能算是,你得就是。”
她原本就没有把陈瑜粉饰成朋友的念头。向别人塑造一个亲密而模糊的朋友是奇怪的,反而是在社会关系谱系里天然存在、亲昵又有分寸的“姐妹”或“家属”这类称呼,显得自然而稳妥。
这事儿很现实、很不美好。但对童舒岚来说,“家属”这个称谓却是相当浪漫的。
她喜欢这个词语里的世俗气息,像把经年累月的默契绣进生活的肌理里。它没有华丽的修饰,在谨言慎行的大环境里,这个词是一种温柔的安全。
她的心里很妥帖,觉得田青青这人挺上道,连防备都少了几分。
童舒岚没再继续纠结这件事,自然地伸出手,握住了陈瑜的,道:“我上午偷偷摸鱼了,找了家店,我们中午去吃他家特色菜吧。下午…辛苦你在我宿舍睡一觉,下班我们再回区里。”
陈瑜没回她的提议,反而看了看两人相握的手。
和平镇坚实的地面就在脚下,田青青那道探究的目光似乎还停留在空气中未曾完全散去。
而童舒岚就一直生活在这目光交织的熟人社会里,独自守着这一个只能沉默的秘密。
笔记本里的对比卷土重来,陈瑜心脏一窒,松了松手,有些不安地低声问:“你不怕被看见哦?”
哈尔滨之夜的双人标间里,陈瑜已经体会到了童舒岚的谨慎,但偏偏在现在,童舒岚大胆地与她十指紧握…
说到底,陈瑜最怕的是影响到童舒岚。所以刚刚碰见田青青的时候,她其实比那天被父母抓包还要紧张。
“只是牵下手而已,又不是…”童舒岚的胆子似乎真的变大了不少,或者说,那份想要靠近的贪心正在心底慢慢滋生壮大,她顿了一下,玩笑道:“…又不是‘捉奸在床’。”
随即,童舒岚收敛了语气,声音变得轻而认真:“我只是不想在外面还要和你装得不熟…我已经习惯要牵着你走了。”
陈瑜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被确认的颤抖。
尤其是那句半开玩笑的“捉奸在床”,犀利地撕开了所有温情的掩饰,将她们关系中最危险的底层逻辑暴露出来,让陈瑜在瞬间的愕然后,体会到更深切的心疼
——童舒岚得在内心演练多少次,才能用这样玩笑的语气说出最深的恐惧与渴望?
童舒岚说完,努力挤出一个坦荡的笑,笑里有一片阴霾:“小鱼,这对你来说会是负担吗?”
陈瑜深深地看了童舒岚一眼,没有讲话。
她重新收紧了手,有力地回握童舒岚。
有什么担忧暂时散去了,她们相视一笑,自然地放过了这个话题。
陈瑜神情放松了些:“其实我也找了一家,哪,现在来测试一下我们的默契。”
童舒岚数:“1、2—3!”
“和平镇第一家山珍馆。”童舒岚先开口。
“赵四饭庄!”陈瑜在后。
“啊!”陈瑜泄气:“好没有默契哦…”
她嘟起嘴的样子煞有其事,逗笑了童舒岚:“其实也不算。我最开始看的也是赵四饭庄。”
“但是呢,”她话锋一转,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赵四家主要是吃羊肉汤的。这个季节嘛,最鲜美的当然是吃菌子!鸡枞菌、羊肚菌、牛肝菌…用农家散养的走地鸡一起炖,汤炖出来是金黄金黄的,上面飘着一层鲜亮的鸡油,超香!”
陈瑜哑然失笑:“看来你早就想好了…”
“嗯!”
“那我们吃不完的话,就打包带走?”陈瑜认真计划,仿佛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所谓“p人”。
和平镇小小一个地界,说话间,陈瑜已经被带进了饭店。
“我简直要被你迷晕了!”童舒岚的妆保持得不错,一旁无人,她目光胶着向陈瑜看去,说这话既像调侃,也是真心,撩人而不自知。
陈瑜抬眼向下看去,狭小的窗里是和平镇的街巷,现已经褪去萧瑟,迎来盎然生机。暑热早一步登陆,空气慵懒而温暖,连同她的心,也被卷裹其中,变得滚烫。
陈瑜看了眼童舒岚,没有提自己在笔记本中的发现。
就让她继续沉浸在这种细微中也能被珍视的柔软里吧。
故地重游,今朝心态变了万千,陈瑜心意奔涌,却吃不了太多。童舒岚要了盒子,两人打包起来。
“我来吧。”陈瑜说着,地将剩余的汤羹和食材仔细地舀进盒子里,又将盒盖扣得严严实实。
“来,小票给你们。”老板送来了打印的小票,陈瑜又接过来。她在工作上养成习惯,不轻易把带具体信息的票据留在外面的公共垃圾桶,便顺手将小票折了几折,放入了随身携带的小包里。
“走吧。”童舒岚唤她。
树影摇曳,两人并肩走出小店,她们牵着手,慢慢走回那栋旧宿舍楼,仿佛走回一个只属于她们两人的避风港。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