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起来去拾粪

　　青羊站起身，见外面阳光照射进洞窟来，就知道此地真身不论佛、菩萨还是药叉具都去了。

　　再无神异。

　　于是抬起头冷着脸看着那上首的石像，虽心里憋闷，却也不说什么。

　　一把狐火吹出，将自身气息烧了个干干净净，接着就扭头出了洞窟。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自他走后，山下寺庙里有个前几日挂单的和尚却是此时不知为何走了上来。

　　…………

　　而胡青羊此时，眉目之间已然不知何时被黑烟缠绕。

　　双眼不复清明，无数血丝从眼球后面争先恐后地往瞳孔处攀缘，将整个眼球都遮掩的越发殷红。粗略地看，那红丝像是水底挣扎求生的红色蚯蚓，又想是盐霜里扭曲求全的水蛭，即无辜又可悲。

　　胡青羊此时带着怒气，按照自己记忆中的一处地点，一步步的往山中无人的溪涧处走去。

　　每走一步，胡青羊身上的人形就脱去一分。

　　先是董七晴的小女子模样，然后是男儿身的狐狸幻化破裂，接着又是一张成人模样的肥硕女子。这人皮在太阳的炙烤下，只坚持了盏茶的功夫，就如同打铁时融化的铁浆上聚集着的杂质一般，皲裂、破碎成一块块的。

　　三层幻化，有虚有实。

　　最后露出的是一只直立行走，浑身上下长着黑黄毛的硕大狐狸。

　　这狐狸穿着人间农人的衣服，头上戴着红绳，赤着狐脚，双眼幽绿，嘴角还不断地往下滴着狐涎，如同行尸走肉，又像吃人妖魔一般，一步一个脚印，沿着根本没人走过的林间兽道往山里去了。

　　胡青羊是在梯子洞东南侧的一条山涧里停下的。

　　此时山涧的雾气早就消散了，可不知为何能见度仍旧很低，溪水两侧多的是还没落叶的大叶植物，肥肥嫩嫩的，如同芋头或者滴水观音一般的植物混着香附子、水廖、石斛，长满了岸边。

　　胡青羊坐在岸边的石头上，手里拿着的是刚才通神没用完的东西。

　　蜜瓜大小的陶罐里，零零散散的被胡青羊加了不知多少奇奇怪怪的东西。

　　山魈晒干的心粉，蛇怪磨碎的骨渣，崖上蜜，水中莲，女子的经血，男童的初阳，老人的干发，幼女的皮屑，甚至是他自己的心头血被他刺了两下也放出了不少。

　　“天地冥冥，辽阔无垠。这世上总是有各种各样常人所想不到的机缘，更有别人所不知晓的隐秘。死了张屠户，要吃带毛猪。若此处行事价贵，自然就该有别处宜得才是，我却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这棵树不留爷，自有别的树留。”

　　说完胡青羊就用手沾着那罐黏黏糊糊的液体，在溪水上轻轻的写起各种各样的蝇头小字来。

　　胡青羊之所以放弃侍奉药师佛这等尊贵势大的真佛，是因为自己不论做的如何好，如何妙，最后也顶多只是能够顶替一位药叉，或者说顶了天是替代一位药叉大将的果位而已。

　　说的好听是最后也能替补佛位，可替补佛位又不是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一个个排下来的，是按照果位顺序轮下来的。

　　说白了，不管日后有多少菩萨重新得道，普通天人都得等菩萨、罗汉、比丘替补完再上。

　　更何况他也不希望自己被束缚在琉璃世界里。

　　于是胡青羊此时跟从内心，投靠了刚刚拉拢自己的，佛教里统治止念的无上大魔。

　　魔王波旬。

　　魔王波旬在久远之前，曾作一寺，受一日八戒，为辟支佛施舍一钵饭食。因此得辟支佛受戒，今世转生六天，为欲天大魔王。

　　是悉达太子的生死大敌。

　　但不要因为魔王波旬与太子为敌就以为波旬背弃了佛法，实际上他既是自在天主，又是天子魔、极恶者、乱僧人，但同时更是佛法破灭之后于人心竖起寂定佛果、在清净劫中成功转生三十三重天的妙住得法光佛。

　　是释迦牟尼佛的暗面神圣，是诸界佛法的检验者。

　　而胡青羊此时，在溪水上所写的就是能够保护“帝主”的《大吉义神咒经》。

　　它是大成佛教陀罗尼法门的诸多咒语集结，其中的念咒部分和内里神灵甚至能追溯到天竺吠陀经典时代的念咒和赞辞上。

　　当然，能保护帝主可不是胡青羊书写它的目的。

　　他真实的目的是《大吉义神咒经》中卷二部首里所描绘的繁复神灵体系，其中在介绍完天竺龙王、药叉、因陀罗后，又介绍了大梵天王的伟力。

　　经文里提到大梵天王说法时，曾念诵此神咒，震动天地，使得大地、大海全都六返震动，同时里面还提到了一句“欲界之主，魔王波旬眷属辅相，应护斯咒。”

　　说白了《大吉义神咒经》根本就不是重点，重点只在于这一句，甚至只在“欲界之主，魔王波旬”八个字上而已。

　　只需要这一句话流传出去，魔王波旬就能驱赶日月，行回天之力，在此地转生而出，化为实迹。

　　而之所以费尽心思要这么做，实则是打算借助经文传世，要将波旬的声名传播到东土每一个有智生灵的耳里。世人每念诵一遍波旬之名，波旬便增一日修行之功。

　　日积月累之下，不仅能最终实现经文中所说的：佛灭七百年后，波旬坠入地狱，于地狱中念诵佛陀名讳，得以救赎，拔升为佛，更能保证此时天竺那边争斗中波旬残而不死。

　　而胡青羊也不负它的期望。

　　随着胡青羊书写的神咒越来越快，大量闪烁着金光的指甲小字就从水面上漂浮出来，如同雨季浮在水面上的白蚁一样，成群结队的顺着那溪水往下游而去。

　　只是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那杂乱的梵文中，不时就有几个小字或是因为树枝阻拦，或是因为鱼虾戏弄，从而停留在浅滩上。

　　而时间久了，那些小字就渐渐凑成了一句话，在别人不知道时候，顺着草丛，沿着溪流，如同张手的精怪一般，拽着草木，踩着沙石，一步一步地慢慢爬到了藏有秘宝、经文、舍利子的卧佛洞里。

　　等到那和胡青羊曾经一起乘船的五大三粗少年和尚找过来时，已然来不及了。

　　…………

　　婆娑世界七宝林里。

　　满天的光雨之中，无数的飞天撒下优昙花、曼陀罗花、莲花、山玉兰的花瓣，各类的龙女、雀女、月下女，吹奏起礼赞诸天的音乐。

　　大地之上，孔雀争相开屏，尾眼折射光雨的绚烂，妙音鸟展翅高飞，在空中念诵天人、紧那罗的高德，金树、银河，开出无数的青红莲花，铺满视野，每开一朵就有一位天人从中出现，礼赞佛陀。

　　释迦摩尼佛正在灵山之巅，为十大比丘、阿罗汉讲解四圣谛的真意。

　　正学着安稳不动如大地的摩柯迦叶却是毫无缘由地一个踉跄，不知怎的突然从莲台之上跌落了下来。

　　摩柯迦叶作为佛陀十弟子中苦行第一者，莫说是腿脚抽筋之类的苦痛，就是刀剑临身的疼痛按理也不能让他皱眉。

　　甚至佛陀与摩柯迦叶对比打坐，也不得不承认摩柯迦叶的苦修。

　　如今一个以苦修闻名的比丘、阿罗汉，居然在这种场合做出这种不妥之事，如何能够不引人注目呢。

　　释迦摩尼佛于是停经说法：“毕钵罗耶那，你生来便具三十二相，一举一动莫不符合天象、异于常人，今日却是为何如此啊？”

　　毕钵罗耶那是摩柯迦叶的乳名。摩柯迦叶的父亲多年无子，于是向毕钵罗树求子，毕钵罗树应验，从而诞生了摩柯迦叶，因此其父为其取名毕钵罗耶那，是毕钵罗树之子的意思。

　　佛陀如今如此称呼，正是亲近摩柯迦叶的缘故。

　　“尊者，非是弟子修行不足，心生摇曳，而是天意如此，使我跌落莲台的缘故。”毕钵罗耶那起身双手合十而行礼回复。

　　释迦摩尼佛闻言，于是就询问阿那律尊者这摩柯迦叶说的是何缘故。

　　阿那律尊者，同为佛陀十弟子之一。号称天眼第一，能见天上地下六道众生，是佛教之内消息最灵通者。佛陀遇事或许还要掐决动用神通，可阿那律尊者只需要睁眼看世界就能知晓世间百态。

　　见佛陀发问，阿那律尊者起身俯视大地，目光穿过金砂、银水，透过白云、星空，来到人间东土，只一个扫视，人间之地就少有能避开他的窥探的。

　　“尊者，天上地下并无二致。”

　　释迦摩尼佛闻言，只以为摩柯迦叶刚刚是累了，一个不小心而已，虽然心里有些不喜弟子听课不认真还随意撒谎找借口，但老师对待自己的弟子总是格外有所耐心，更何况不小心跌倒、撒谎也只是一些小毛病而已。

　　这世上便是佛陀也曾撒过谎，完人在佛教里是不存在的。

　　于是佛陀打算点头揭过这个话题。

　　却是不想此时灵山突然一个抖动。

　　灵山东北方的大地由远及近，突然裂开一条深不见底的巨大地缝，地缝里燃起无数猩红的业火，业火冒着黑烟，裹挟着两岸大量的天人投入业火焚烧。

　　更有地底修罗顺着那地缝攀缘而上，口吐硫磺之火，如同行军蚁一般对着婆娑世界一切能看到的生灵施加酷刑。

　　金树被伐断，银水被断流，砗磲的宝座被砸碎，珍珠的沙子被拉走。

　　修罗所到之处，属于婆娑世界的清静梵光退却，露出金黄之后大片大片的漆黑星空。

　　于是那漆黑里就有代表恶魔的红色树状纹路浮现，更有衣不蔽体的伪善男子、伪善女子从纹路穿过世界壁垒而来，在此起舞、欢乐。

　　阴阳欢乐的靡靡呻吟之音甚至盖过了紧那罗带领妙音鸟传颂的佛陀解脱音。

　　更有甚者，它们直接伸手将婆娑世界莲花里转生的天人拽出，当着众人嬉笑取乐，随意剥下他们的衣裳，舔舐他们的肌肤，当着众佛就与天人行起那苟且之事来。

　　只是佛教能除性别苦，因此天人转生之后就只有男无有女。

　　本来这是一场类似于性别平等的普世欢宴，却是不想在天魔的蛊惑下，男男女女、女女男男，都加入到了这场欲界天的晚宴里。

　　食欲、贪欲、□□，三欲天魔翩翩起舞，坠下无数的美人花。

　　接连浮现的佛影，在宣讲不修禅定、不断烦恼、不厌死乐的至上真意。

　　于是在这兼容并蓄中，大量的生灵再没了男女性别之分，更没了前后伦理之别。

　　只躯体相互接触、手臂互相摩擦就带来感官上的无限刺激。

　　手一伸，摸到的是对恍恍惚的渴求；口一张，吐露的是对迷迷茫的礼赞。

　　甚至有那对互相触碰还不满足的欲界天魔，不拘人形，不求活物，只要顺手，就从身旁抓了过来，往嘴里塞，往身上用，红白齐流，娇喘吁吁，以求获得纯粹而不堕落的欢乐。

　　是浑然不顾自己与对方，是人是兽、是男是女、是死是活。

　　生生死死的大无畏以一种扭曲的怪异方式在此时显现的淋漓尽致。

　　大量的□□之气汇集，于婆娑世界的天空之上勾画出一条五彩斑斓闪烁着紫黑色光芒的欲界长河来。

　　不断侵蚀着婆娑世界生灵的眼眸。

　　如此荒诞的场景，却是差点惊掉了不少新生佛陀的下巴。

　　灵山受此地缝撞击，更是隐隐有了倾斜的架势。

　　灵山脚下的八宝功德莲池受此波及，内里的琉璃净水也是陡然下降了一截，无数的莲花、莲叶干枯，大量的灵鱼、灵龟哭诉，更有莲池锦鲤跳出水面，投入欲界长河之内从而脱去兽形，舍掉修行，只为化身人形，参与这场礼赞六欲天魔主的不世狂欢。

　　这么明显特征的动乱释迦牟尼佛怎么能够不知缘由。

　　他当即闭上眼睛不愿再看这场闹剧，接着坐在莲台之上，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做大无畏狮子法印，念诵：“嗡牟尼牟尼嘛哈牟尼耶□□”的释尊心咒。

　　随着释尊本尊心咒的降世，大地的裂缝开始愈合，天空的漆黑被驱散。

　　佛火代替了业火，阿修罗顶替了修罗。

　　婆娑世界完整的好像刚才的荒诞场景就是一场幻觉一般。

　　就在众佛陀菩萨百思不得其解时，佛陀一脸凝重的看着下界道：

　　“魔王波旬将要降世东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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