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公敌

　　柴炎挑完水果，屈尊降贵地终于自己提了一次，说道：“该买的东西都买完了，走吧，我带你去我家。”
　　两个人出了菜市场，一路穿行过街巷，沿途的街边零零散散地开着一些小馆子，花花绿绿的“小发廊”和黑网吧正大光明地开设在街边，穿着性感的姑娘和胳膊上全是纹身的混子搭肩搂背，成双成对地出入在那些小店里。
　　而那些姑娘和混子，虽然打扮得成熟社会，但也不难看出只是一些年纪不大的年轻人，方木估摸大多数都应该还是未成年。
　　方木看到了一个脸蛋还极其稚嫩的小姑娘，看着只比他妹妹大一点，最多不过十三四岁，身上布料就剩两条布遮住关键部位，正夹着跟烟，吞云吐雾地蹲在一家发廊门口。
　　她身边还蹲着好几个跟她差不多大的飞机头混混，老远便能听到他们脏话连天的笑骂声。
　　什么“丢你老姆”“牙屎啦雷……”……
　　然而这种看着就让人皱眉的不入流景象，却在大街小巷里四处都是。
　　路过巷子深处，从里头飘出乒乒砰砰的打架斗殴声，一帮十几岁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拿着钢管拼着拳头，互相问候爹妈祖宗。
　　这里不适合有良好三观的正常孩子生长，却是混混和太妹们土生土长的故乡。
　　方木观摩了一会儿沿途的景况，心里五味杂陈。
　　“你以前就是在这种地方长大的吗？”方木问。
　　柴炎对四周混乱的一切早就习以为常，他态度平淡：“这里有什么不好吗？”
　　“不是不好……”方木组织了一下语言，委婉道，“就是和你整个人的气质有点格格不入。”
　　“你的气质太板正了，至少面上看起来是，又不怎么爱社交，不像是和街头那些混子们读一个学校出来的。”
　　“没必要用你的滤镜来美化我。”柴炎说，“我初中和他们差不多。”
　　按照别人对他的评价，都是一帮令家长头疼的小霸王。
　　方木没有说我不信，他仿佛越来越信任柴炎，包括柴炎的每句话，方木只说：“那你改变挺大的。”
　　柴炎默言。
　　二人走了十多分钟到达柴炎的家，方木跟着他上了楼，发现居民楼里不仅没电梯，连最基本的感应灯都没有。
　　明明是大白天，楼道里就跟走夜路似的，只能靠着每个楼梯口的小窗口透进来的阳光，勉强分辨脚下的台阶。
　　对比市中心那些直往天上窜的公寓大厦和设施周全的小区，这种配置的居民楼，实在寒酸得有些咋舌了。
　　虽然方木没有表现出任何嫌弃，但他初来乍到仍然难免地感到了不适应。
　　上楼梯时，方木脚底一滑，差点摔倒。
　　柴炎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小心点。”
　　方木扶着栏杆看了眼湿润的脚底，说：“这地有点湿啊，是哪家漏水了吗？”
　　“应该不是。”柴炎根据自己以前在这生活了十几年的生活经验，说，“估计是哪个当妈的又把小孩抱在这楼道口撒尿了。”
　　“撒……”方木险些噎死，“不是吧，家里没厕所吗，干嘛把小孩抱到外头来？”
　　柴炎瞥了他一眼：“你说呢？”
　　方木拧着眉想了一会，不确定道：“不会是节约那点冲厕所的水费吧？”
　　柴炎没有回答，但已经肯定了他的猜测。
　　方木无语到想扶额。
　　“勤俭节约是好事，但也别破坏公共卫生干扰到别人啊，这不成没素质了吗？”
　　柴炎：“你觉得住在这种地方的人，会知道素质两字怎么写吗？”
　　方木无言以对。
　　他感性上告诉自己应该理解这个世界上存在不同的人群，人群的文化修养参差不齐，有绅士便有流氓，有淑女便也有泼妇，这些都是正常的。
　　但理性告诉他这是个屁的正常，文化程度低不是粗鄙邋遢的借口，很多事情做得不对就是不对。
　　要是踩到这摊童子尿的不是方木，而是另一个人，那个人没有这么幸运的有人扶，脚滑摔倒后直接从楼道上滚下去了该怎么办？
　　方木抱着郁闷的心情来到柴炎的家门口。
　　正值工作日，又是白天，居民楼的公共走廊上除了柴炎方木外没有其他人出没，该上班的在上班，该上学的都在上学，一路僻静得只听得到他们脚步声的回音。
　　方木以为柴炎和他家人再怎么节俭至少也租的是个两室一厅，没想到打开门，方木发现里头居然只是个一眼就能望得到头的小单间。
　　目测面积不超过三十平米，这三十平还包含了灶台、厕所和阳台。
　　方木愣住了，“你……之前都和你父母挤在这个地方一起住的吗？”
　　‘父母’这两个字令柴炎身体不明显地僵了僵。
　　不过柴炎很快调整过来，说：“我没有父，只有母，我以前和我妈住这儿。”
　　方木以为是柴炎他妈和他爸离婚了，道：“你家是离异家庭啊，黎阿姨一个人把你拉扯大的话，蛮伟大的。”
　　方木只在家长会的时候见过柴炎妈妈一面，是个有些拘谨的平凡女人。
　　她不爱交流，只弓着腰，一个人安分地坐着，也不和周围的家长互相讨论。
　　在这一点上，柴炎妈妈倒是遗传给了柴炎。
　　方木对她没什么了解，柴炎也从不主动提他家人，只知道她姓黎，叫黎芸。因为班级开家长会的时候，她座位面前的名牌上写着。
　　“我家不是离异。”柴炎说，“是丧父。”
　　方木面容凝滞，愕然看着他。
　　柴炎像是早就对自己的身世和解了一般，他很平静地说：“确切地讲也不算丧父，因为我妈怀我的时候，我那个生物学上的父亲就死了，他们根本没来得及结婚。”
　　这么多年，柴炎的户口页上，父亲那一栏从来都是空白的。
　　黎芸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丈夫。
　　只有一个已经逝去了的前男友，柴炎是她和那个前男友之间因为意外而诞下来的种子。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颗种子会在后来成为老城区霭霭黑夜下的一束火光，而这束火光又在命运的推波助澜下，蜕变成了足以照彻长夜的熊熊烈火。
　　方木怕他心情变得低落，说道：“抱歉，我不知道。”
　　“没什么好抱歉。”柴炎倒无所谓，“我爸已逝是个事实，生老病死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事。”
　　柴炎把方木领进家门，找了把椅子给他坐。
　　柴炎家里的布局非常简单，几乎没有任何装修可言，就只摆放了几件普通的家具和电器，朴实无华地毫无看点。
　　但墙壁上贴着的几幅泛黄照片却让方木的目光为之驻足。
　　照片有三张，在墙上贴成了横排，看这模糊的像素大概是有些年份了，应该是将近二十年前拍的。
　　第一张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并肩坐在长椅上，女人皮肤偏黄，五官清秀，男人挺直英俊，从相貌上看，他们都正值年轻时代。
　　两个人脸上都带着微笑正对着摄像师笑，男人和女人的手紧紧交握，一如公园里常见的景象一样，这是一对正在热恋期的恩爱情侣。
　　方木知道这是黎芸和她的爱人，也就是柴炎那个生物学意义上的爸爸。
　　从五官上看，柴炎其实更像他爸爸，但肤色毫无疑问是继承了他妈妈的。
　　一个孩子同时继承了母亲的漂亮和父亲的英俊后，长相大概率也是人中龙凤，柴炎就是个正面例子。
　　不过柴炎本人倒很少关注自己的相貌，甚至可以说毫不关注，眼睛鼻子嘴巴长全了就行，其他的无所谓。
　　只有作为旁观者的外人，才能感觉出他和他父母在外在上有多么深的血缘羁绊。
　　第二张照片只有一个男人的侧影，方木猜这应该是黎芸偷拍的。
　　地点是铺满了绿草坪的足球场，主角是高大的男人和一群半大的小孩子。
　　——她的爱人正在球场上教孩子们踢球，含羞带怯的姑娘躲在远处，偷偷拍下了她心上人的模样。
　　第三张……第三张与其说是一张照片，不如说是一张拼图。
　　因为方木可以很明显地看到照片是由两张不完整的图片拼凑而成的，一半是黎芸和儿子——黎芸正揽着小柴炎的肩拍母子合照，身后是孩童欢笑的幼儿园。
　　而另一半，则是被黎芸用胶水拼上去的她爱人相片，被强行安放在了柴炎的身边。
　　像是一张很假很别扭，充满了不甘心和自欺欺人的全家福照片。
　　“上边的男人是我爸。”柴炎见方木在观摩墙上的照片，说道，“他们的合照是我妈唯一从我爸那儿留下来的东西。”
　　“你爸是因病去世的吗？”方木问。
　　柴炎：“嗯，他得癌了，家里遗传，没到三十就死了。”
　　“据我妈说是为了不想拖累她，我爸主动提出的分手。”
　　“他只是一个小县城里的普通小学体育老师，和我妈一样都是低薪阶级，检查出癌症后就放弃了治疗，把所有积蓄都留给了我妈，不到半年他就走了。”
　　方木眉头紧皱：“那你……”
　　柴炎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淡淡道：“我早就检查过身体了，我爸的家族遗传病没落到我身上，我从小就很健康。”
　　方木说：“但我怕有些病是隐性遗传……”
　　柴炎冷幽幽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你把你的嘴闭上之后，我相信我能长命百岁。”
　　方木立马闭嘴了。
　　不过方木发现柴炎在提起自己父亲时，他眼里是看不见什么很浓重的哀伤的。
　　可能是因为柴炎从没见过他爸的缘故，柴炎实在难以对这个素未谋面的爹产生多少深刻的感情。
　　要不是骨子里存在着不能割舍的血缘关系，以及黎芸每年在他爸忌日都要固执地去陵园看他，还非要拉着柴炎一起去的话。
　　柴炎几乎都要忘了他还有个爸爸。
　　他没经历过男女之情，对黎芸和他爸之间的爱情实在难以感同身受。
　　可能他本身就不是一个共情能力很强的人吧，他理解黎芸的伤心，但说实话，很难共情。
　　他小时候看着别人家的父母和小孩手牵手地走在街上，他一度以为自己只有妈妈，自己是黎芸纯靠一己之力生下来的。
　　这也间接导致他幼时总认为自己非常的与众不同，不仅没感到自卑，还有种洋洋自得的傲气和优越感，一直觉得自己是牛逼哄哄的天选之子，别人笑他没有爹，他笑别人天生废物，连生下来都要靠个爹……
　　当然，柴炎绝不可能把儿童时期的那些黑历史讲给方木听。
　　以方木的尿性，肯定会把柴炎当成饭后笑谈笑个三天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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