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

　　火势难控，村民也不再飞蛾扑火，只是时不时抬头看看头顶的浓烟。
　　“村长！村里都找了，没找到那几个人！”
　　“村长！我们那边也是，找出去二里地，都没有踪迹。”
　　“他们不会逃跑了吧？”
　　“那可怎么办啊？”
　　手持镰刀等工具的村民从四面八方回来，都带着不好的消息。
　　林子里有人闯入的痕迹，那群外来者很有可能发现了村里的秘密，一旦暴露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都是些娇生惯养的城里人，对这里又不熟悉，脚程肯定不快，你们几个多带些人往村子外面搜。”村长的烟杆早就收起来了，焦急地准备亲自带人出山。
　　“村长！不好了！着火了！”几个小孩从弱水河那边跑来。
　　“把孩子都带回家去，别放出来乱跑。”村长只觉得烦躁，着火？不是已经烧了大半天了吗？
　　“不是弱水山！是麦田！”
　　“还有千金山！”
　　“都着火啦！”
　　什么什么？在场的村民几乎都被吓傻了。
　　“我的田啊！”
　　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所有村民哭喊着往田里跑去。
　　关门在家的妇女们听到这话，哪里还坐得住，也牵着孩子端着水盆往外跑。
　　像迷宫一般的古老村落，到处都是奔跑的身影，皆如空游无所依的鱼群。
　　岁月静好的弱水河，在不经意间掀起波澜，冲刷着阴暗河底半掩着的森森白骨。混浊的河水裹挟着植物、动物、人类的尸体，沿着地势汇入更加辽阔的大海。
　　海风带着森然凉意，大地仍然沉浸在黑暗中，一片轻纱带来的淡淡粉色仿佛是整个世界最后的颜色。
　　路还走不平稳的小女孩蜷缩成一团，脸上两道泪痕清晰可见。
　　郁羲好不容易将雯雯哄睡着，才能沉下心思考虑事情。
　　黑色的夜空，点缀着星光。他想起了裴明修的眼睛，像是浩瀚宇宙中群星闪耀。
　　“哥哥！”
　　郁羲出神出得厉害，被站在旁边不知道多久的小男孩吓了一跳，吵醒了怀里的小姑娘。
　　“哇——”
　　郁羲只得先哄雯雯，等再次哄睡着之后才疲惫地和昊昊说话。
　　“哼！”小男孩握紧拳头怒气冲冲走了。
　　郁羲揉了揉太阳穴，坐在椅子上没动。
　　夜幕逐渐褪去，晨曦落满阳台。郁羲帮小姑娘洗漱，给两只狗狗倒狗粮，忙完之后才抽出时间去房间哄另一个，好不容易哄出来吃早饭，已经快九点了。
　　“哥哥你不吃吗？”雯雯开开心心吃着麦片，“我们今天为什么不去钱姐姐那吃饭？”
　　“你钱姐姐今天很忙，没空招待我们，我们下次再去。”郁羲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牛奶。
　　“好哦。”小姑娘乖巧地捧着杯子。
　　“你们乖乖吃饭，我先去睡一会儿。”郁羲几乎站不稳，只能扶着墙壁，“昊昊，你看着一点妹妹。”
　　郁羲不知道昊昊有没有回复他，因为现在他很难感知外界的一切。凭借着残留的记忆，他摸索着回到自己房间，等确定自己倒在柔软的枕头上，才放心地睡过去。
　　等他恢复意识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规规矩矩躺在床的正中间，被角压得整整齐齐。
　　“醒了？”一个剃着寸头的男人正好开门进来，头发黑而短，密密地簇立着。
　　郁羲揉了揉眼睛，直到对方在床边坐下才看清来人是谁。
　　“韩延？你怎么来了？”
　　“两个孩子哭着进店，我还以为你死了。”韩延端了一碗面条，“吃不吃？”
　　“不了，我不饿。”郁羲撑着上半身，费力地倚在床头。
　　“正好，这本来就是我的。”韩延毫不客气地夹了一筷子面条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咕噜咕噜说话，“俩孩子吃过了在外面看动画片呢。”
　　“谢谢。”郁羲轻轻咳了两声，“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现在是7月3号晚上8点多。”韩延把碗递到郁羲嘴边，“喝点？清汤的。”
　　郁羲抿了一小口，“谢谢，味道不错。”
　　“那可不，也不看我师承何处。”韩延笑得有点牵强，眼里有东西闪烁，“我去给你倒杯水，等着。”
　　郁羲安安静静坐在黑暗中，扭头看了一眼窗外。
　　“看不见云。”
　　“你说什么？”
　　“没什么。”
　　韩延把水递给郁羲，坐下来继续吃饭。他吃东西很快，面条几乎不嚼，囫囵着吞下肚。吃完后用袖子擦擦嘴，把碗筷往床头柜一放。
　　“来量个体温。”
　　一把测温枪抵在郁羲的额头。
　　“我发烧了吗？”
　　“您老都快突破身体极限了。41度2，降了一点。”
　　郁羲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觉得确实有点烫手。
　　“你再不醒我就要扛你去医院了。既然醒了，我去买点药，你继续躺会儿。”
　　“韩延。”
　　“嗯？有什么要帮你带的？”
　　“没有，麻烦你了。”
　　“又不是什么大事。有事给我打电话。”
　　“嗯，路上注意安全。”
　　门被轻轻关上，郁羲躺回被子里，盯着白色的天花板。
　　“你也生病了吗？”郁羲侧身将自己团成一团，“对不起。”
　　“对不起，陈深。”
　　“对不起，韩延。”
　　木制家具在微弱的月光下显得模糊而沉重，光线不及的地方被黑暗笼罩着，整个房间弥漫着沉闷压抑的气氛。
　　“吱——”
　　房门再次被推开，但是脚步声迟迟没有响起。
　　郁羲坐起来，看见阴影里的人。
　　“你就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对不起。”
　　“也是，只要你们不说，我这辈子都不会知道。”
　　体积巨大的物体飞过来，砸在郁羲的腿上，重量却是与体积极不匹配。
　　“我知道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但我没有办法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面条店不会再开了。
　　“我也打算离开滨海了。
　　“朋友一场，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就这样吧。
　　“不要再见了。”
　　韩延没有等到回复，也没有心情去等待下文，他关上门，头也不低地挣脱小女孩的拉扯。
　　高楼林立，气势恢宏，虽然万家灯火，但依旧冰冷。
　　韩延抬头看了一眼，他知道住在这里的都是些什么人，就像隔了那么远，他也知道有人站在阳台俯视着他。
　　“韩哥哥，钱姐姐怎么没来，她说要给我做好吃的。”
　　“她今天很忙。”
　　“哥哥也是这么说的，但是我刚刚想起来，钱姐姐说让我先回来，她等会儿就来，为什么这么久了她都不来？”
　　她不会来了。
　　韩延收回有点迷离的视线，离开了A区。
　　等东方的天际泛起一抹淡雅的橙色，韩延收拾了一下，和前来店铺交接的人简单交谈几句，就电话预约好下午的手续办理。
　　“你这店铺之前生意不错啊，真不要啦？”
　　“嗯，不要了。”
　　“那你打算去哪？”
　　“先回老家看看，后面的事情再说。”
　　“现在回老家可不容易呢，我们上次下了火车等大巴等了好几个小时，还是开车方便一点。”
　　“这样啊，可我没有驾照。”
　　韩延送走两个女生，难得奢侈了一把，打车去火车站买票。
　　滨海火车站巍峨矗立，砖石、钢板和玻璃构成的现代建筑，显示着实用和美感结合的新颖艺术。
　　“听说今天有大人物来滨海。”
　　韩延听见排在他前面的那个人在和同伴聊天。
　　“现在还能有什么大人物，无非就是基地的人。”同伴无所谓地指着北方，“再大一点，也就是帝都基地的人。”
　　“咱们连滨海基地大门都进不了，你还看不起人家帝都基地。”
　　“我哪里说看不起了。你从哪听到的小道消息。”
　　“我朋友，在火车站里上班呢，说今天有一个站台封锁了，警车和公务车排了一溜。”
　　“霍，原来车还能直接开进去啊。”
　　“人家下了火车就是汽车，都不用多走一步路。”
　　“不管什么时候，有权有钱的人都过得比我们好多了。”
　　韩延对最后那句话是非常赞同的。他排了不短的队伍才买到后天下午的票，纠结了几分钟还是决定打车回去。
　　出租车行驶到高架桥上时，他瞥见了那两个男人提到的一排车辆。
　　一辆高铁正巧进了站。韩延猜测这辆车上应该就是帝都来的人，毕竟现在的高铁仅供四座基地城市对接，其他城市只开通了绿皮火车。
　　高铁很快停稳，人群如潮水一般从车厢内涌出来，都焦急地寻找着出站口，想第一时间见到末日下还活着的亲人朋友。
　　等站台上没有了其他人，几个西装革履的人从公务车上下来，快走几步，迎接最后一批正鱼贯而出的远方客人。
　　“他人呢？”客人中为首者是一个身穿军装的男人，剑眉星目，身姿英挺。
　　“方组长有事走不开，说在基地等您。”接待的人小心翼翼回答。
　　“人都齐了？”男人在指引下坐上一辆公务车。
　　“都齐了，您到了就可以开始了。”接待者恭恭敬敬回答。
　　一排整齐的公务车陆续驶出，警车开道，路上的车辆纷纷避让，很快就到达基地门口。
　　执勤的武警敬礼目送车辆驶入基地，保安也收起闲散模样，站得笔直。
　　等最后一辆车进入，保安按下关门按钮，舒了口气。
　　“什么人啊？这么大阵仗。”
　　武警没有理他，目光如炬。
　　“我猜，应该是帝都的人。”
　　一个面容娇好长发及腰的女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保安身后，两颗黑而亮的眼珠在阳光下更加耀眼。
　　“杜老板认识？”保安好奇地问。
　　“等他来找我，不就知道认不认识了吗？”女人笑脸吟吟，冲余光瞥她的武警挥挥手，转身离去。
　　女人很快就知道了答案，来人甚至比她预想的来得还要早。
　　“喝点什么？”
　　“一杯美式。”
　　“……问题这么严重吗？”
　　“看好他。”
　　“关于那个人的事情，我可不一定看得住。”
　　“你可以。”
　　“嘟——”咖啡店对面停了一辆黑车，正在鸣笛提醒。
　　“我先走了。”
　　“慢走不送。”
　　女人注视着黑车离去，低头继续擦拭着手里的杯子。
　　透亮的玻璃反射柔和的灯光，形成一种独特的光影效果。
　　“还有多远？”裴明修看见A区的标志。
　　“这就到了。”坐在副驾驶的小助理李牧如指挥着司机停在7栋的楼下。
　　“他现在一个人住吗？”裴明修抬头看了一眼整栋高楼。
　　“不是的，还有两个孩子，两只狗。”李牧如拉开楼栋大门。
　　“嗯。”裴明修帮她关上门，“谢谢。”
　　“不客气。”李牧如按亮电梯，“需要我陪您上去吗？”
　　“嗯，你看着两个孩子。”裴明修看着数字飞快变化。
　　“好的。您请进。”李牧如拦住电梯门，等对方进去后再跟着进入，选择了12楼。
　　“你跟着方溪亭多久了？”
　　“快半年了。”
　　“他的事情都是你一手操办的？”
　　“是的。”李牧如回答完才反应过来这个“他”不是指自己的领导，“其实也没办什么事情，给他安排的工作也拒绝了。”
　　“那他的钱够用吗？”
　　李牧如愣住了，虽然她事无巨细，但也没有细致到这个程度。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叮！”
　　李牧如连忙挡住电梯门，跟在对方后面出去。
　　“1201，在这边。”
　　“叩叩——叩叩——”
　　门很快被打开一条缝，一个小小的脑袋挤出来。
　　“不是韩哥哥……”小姑娘抓着门框就要关门。
　　李牧如伸手拦住。
　　“小妹妹，我们是基地的人，来找你哥哥的。”
　　“哥哥有坏人——着火啦——着火啦——”
　　李牧如立马伸手捂住她的嘴。
　　“嘘！嘘！没有着火！我们是好人！大大的好人！”
　　“大胆狂徒！光天化日！朗朗坤坤……放开那个女孩！”
　　“嘘！嘘！”
　　李牧如忙得不知道该按住哪个。
　　“噗嗤！”裴明修没忍住笑出声来，但很快就把上扬的嘴角压下去。
　　一手一个，他直接登堂入室，将两个跟小鸡仔一样吵闹的孩子拎到沙发上。
　　“再吵就把你们丢出去。”
　　两个孩子立刻闭紧了嘴巴。
　　“我和你们哥哥是朋友，来看看他。”
　　“哥哥的朋友不应该是哥哥嘛，你怎么是叔叔？”
　　“噗嗤！”李牧如手忙脚乱地捂住嘴。
　　“你看着他们。”裴明修站起身，依次查看每一间屋子。
　　终于，他借着窗帘缝隙的一丝光线，看见床上的人。
　　枕头边放着一瓶矿泉水和一把测温枪，床铺上散着一堆药品，裹在被子里的人一动不动，几乎连呼吸都轻不可闻。
　　裴明修迅速抓起几盒药，确定大部分都没有拆开，只有一盒布洛芬缺少了两颗，才隐隐舒了口气。
　　手掌附在滚烫的额头上，大拇指舒缓开紧紧拧在一起的眉头，然后顺着眉骨到达眼角，接着一路往下抚摸着光滑细腻的脸颊，稍微偏离路线，轻轻捏住柔软的耳垂，许久之后才不舍地松开，重新捧住苍白的脸，大拇指摩挲着毫无血色的唇瓣。
　　他怎么又瘦了。
　　这是裴明修唯一的想法。
　　难以言喻的氛围弥漫在空气中，像是一种若有若无的气息，将两个人的界限模糊，只剩下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裴明修直接挂掉，但很快又开始震动。
　　“什么事？”声音很低很轻。
　　电话那头语速飞快。
　　“知道了，我很快回去。”手指尖抚着好看的眉眼，长长的睫毛依偎着指腹。
　　电话那头更加急促。
　　“我马上回去。”指腹庄重地按压在柔软的嘴唇上，像是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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