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弥天

　　闻人贤回过身去，看清说话之人的样貌后，略微有些惊讶道：“是你？”

　　只见来人穿着一身水色的夹袄，小鼻子小嘴巴，一双大眼水光光的，是典型的江南美女的长相，手里还挎着一只竹篮子，里面既有一束一束扎好的腊梅，也有用红线缠着的草编小笼子，正是昨日在桥上遇到的那位卖花姑娘。

　　卖花姑娘看到两人的脸，也怔愣了一瞬，抿了抿嘴，脸上流露出一丝羞赧，“原来是你们。”

　　“你刚刚说，这株腊梅是从大巴山移栽过来的？”闻人贤察觉到她的拘谨，朝她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姑娘真是博闻强识，在下自愧不如。”

　　大巴山地处大虞腹地的西部，森林浩瀚、密如城垣，东西绵延一千多里，横跨多个州府，故而又称千里巴山。

　　不仅如此，那里也是腊梅的原产地。

　　经过几个朝代的移栽、扦插和驯服，腊梅虽然早已在中原大地上遍地开花，但却仍旧以大巴山的原生品种最为上佳。那里的腊梅花瓣呈现出金黄色的蜡质，宛如蜜蜡，花托呈檀状，浓香馥郁。只可惜大山边缘的腊梅早都被前人挖光了，到了现如今，仅存的树种都藏在大山深处，那里虎熊横行，即便是爱花如命之人，也很难雇佣到愿意冒着生命风险的当地人进入山林之中寻找。

　　“客人说笑了，博闻强识什么的，实在谬赞太过，只不过这是我家的花，所以才格外了解一些罢了。这个品种叫做素心金蝶，香味最是浓郁，整个苏州只有我们家有。”卖花姑娘被他一夸，脸上染上绯色，羞赧地扯开话题，“两位客人是想用午膳吗？我家会做最地道的苏州菜，价格也很地道，若是还没用午膳，不如就来我家吃吧。”

　　“原来这家饭馆也是你家开的！你卖的腊梅花就是从这棵树上采下来的吧？”红绡盗好奇地睁大眼睛，“这么大一棵，一定很值钱吧！”

　　“胡说什么呢，小五。”闻人贤轻咳一声，打断了红绡盗的生意经，“我们还有正事要做。”

　　他实在无法想象，如果红绡盗真的对这棵腊梅起了兴趣，半夜发挥职业素养过来把树给刨了，这家人第二天一大早起来，看见门口地上有一个大洞，心里会是什么感想。

　　两人跟着卖花姑娘走进这家街边的小饭馆，只见里面空间不大，只摆了五六张桌子，最里面是一张柜台。桌椅都十分有年代感了，显然这家饭馆在这里传承了不止一代，但是清洁做得非常干净，角角落落都擦得蹭光发亮，和六扇门隔壁那家羊肉卷饼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爹爹，我带了客人来！”卖花姑娘放下手中的篮子，扬声对柜台后面道，“你在家吗？”

　　“在的在的！小蝶回来了？”柜台后面的布帘一掀，走出来一个高高挽起袖子，满头花白的中年人。

　　看到跟在自家女儿身后的闻人贤和红绡盗，他的表情变得有些警惕，目光不善地盯着两人打量，“你从哪里认识的这两个人？”

　　“爹爹，你在乱说什么？”卖花姑娘，也就是小蝶，不高兴地跺了跺脚，“什么认识不认识的，这两位客人在门口赏花，我问他们要不要进来吃饭，他们才跟着我进来的！”

　　“是爹爹错了，爹爹给你道歉还不行吗？是爹爹错怪小蝶了。”见女儿不高兴，中年人立刻服软认错，丝毫没有一般大家长那种死要面子的迂腐，态度也变得热情起来，“两位客人请随便坐！我们家有上好的太湖银鱼，今天早上刚捞上来的，配上醋腌的莼菜，做成汤那叫一个鲜！还有响油鳝糊，都是新鲜的，客人看看要点些什么？”

　　“那就这两个菜各来一道，再上两碗米饭。”闻人贤随意拣了张桌子坐下，红绡盗坐在了他对面，从筷筒里抽出一双筷子，夹在手里把玩。

　　眼看店家重新缩回后厨里，小蝶这才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好意思地对两人道：“真对不住，爹爹总觉得我年纪还小，一不小心就会被男人给骗了，所以看到长得好看的年轻公子都会十分警惕，生怕我吃亏。”

　　“无妨，这是你父亲一片拳拳爱女之心，着实令人动容。”闻人贤微笑着打趣道：“再说了，若是我有一个像你这么可爱的女儿，只怕我会看得比你父亲还紧，捧在手里也会怕摔了。”

　　“……”小蝶的脸顿时更红了，“我，我也去后厨帮忙！”说完就低着头向柜台后面跑去。

　　“女人真是奇怪的生物。”红绡盗回头看了她的背影一眼，摇了摇头，故作成熟道。

　　“你才十四岁，就知道评价女人了？”闻人贤用茶壶里的热水把筷子涮了涮，听他这么说，不禁有些好笑。

　　“不要小看我好吗？”红绡盗得意道：“我出那些富豪的家里，也不是没看过有人在卧室的榻上唔唔……”

　　闻人贤眼疾手快地伸出筷子，狠狠夹住了他的上下两片嘴唇，阻止了他将要说出口的话。

　　“唔？”红绡盗的嘴巴被夹得像个鸭子，只能从喉咙里发出疑惑的声音。

　　“这种话以后不要放到台面上来讲了，”闻人贤头疼道：“还有，你这个喜欢偷看的坏毛病也要改一改。”

　　“唔唔！”红绡盗的眼睛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一看就是一副完全没有听进去的样子。

　　闻人贤无奈，但也知道教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只好先松开筷子。

　　“你那么使劲干什么，我嘴巴都被你夹麻了，一会儿还怎么吃饭！”红绡盗赶紧摸了摸自己嘴巴上的红痕，大声抱怨道。

　　“你可以看着我吃。”闻人贤用筷子尾墩了墩桌面，“行了，别贫了，趁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有什么要说的赶紧说吧。”

　　红绡盗嘀咕了两句，但还是乖巧地伸出右手，伸出小指在桌面上磕了磕，从指甲里磕出了几粒白色的粗糙颗粒。

　　“这是你和龙井茶在密室门外讲话的时候，我从桌子上发现的东西。”红绡盗解释道：“就这么几颗，卡在雕版的缝隙深处，在那种照明情况下真的很容易被忽略掉。不过我可是天下第一神偷！一眼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马上就用指甲抠出来了。”

　　闻人贤点了点头。你可以不相信红绡盗的人品，但一定能相信他的技术。

　　闻人贤用指腹从桌面上沾起一粒，置于眼前细看，“是虫卵吗？不，看起来更像是某种结晶。”

　　“说不定就是那个盗贼落下的东西，搞不好是一个线索呢，所以我就藏在指甲里带出来了。”红绡盗道。

　　“干得不错。”闻人贤夸赞了一句，用手指捻了捻结晶，又试探性地闻了闻，什么味道也没有。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红绡盗用指甲碾了碾，不小心把其中一粒碾成了粉末，赶紧举起双手以示清白，“嘶——我可没用力啊！这可不能怪我！”

　　“客人，响油鳝糊做好了。”就在这时，小蝶掀开布帘，手里端着一盘噼啪作响的菜肴走了出来。

　　闻人贤立刻不动声色地用手指一拨，将桌面上的颗粒尽数拢在手心下。

　　只有被红绡盗碾碎的那些粉末，在桌面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色痕迹。

　　“请慢用。”小蝶将盘子放在两人中间，余光看到桌子上的痕迹，不由奇道：“咦？”

　　两人心头俱是一紧，不知道她看出了什么。

　　“这里怎么沾了点盐渍？真不好意思，可能是父亲疏忽了，我现在就擦掉。”小蝶说着，解下腰间系的帕子，准备擦拭桌面。

　　“等等，”闻人贤不由得拦住她的动作，“你说这东西是盐？你能确定吗？”

　　“我们家世代都经营着这家饭馆，我从小就和油盐酱醋打交道，盐长什么样子，我又岂会认错？”小蝶抿嘴一笑，似乎是觉得他问的这个问题十分有趣，“客人看起来是富家公子，十指不沾阳春水，认不出来也是正常的。”

　　“……原来如此，多谢小蝶姑娘指点迷津。”闻人贤神情还有些恍惚，不敢相信谜底竟如此简单。

　　“什么迷津不迷津的呀，客人说话真有趣，”小蝶轻巧地用帕子一擦，桌面立刻恢复了干净，“我去给你们盛饭，这道菜一定要趁热吃啊，冷了就腥了。”

　　闻人贤挪开手掌，露出剩下的几颗结晶，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做出了同样的举动——伸出手指，粘上一粒，放进嘴里，仔细品尝。

　　果不其然，淡淡的咸味从舌尖上弥漫开来。

　　“竟然真的是盐。”闻人贤皱起眉头，不解道：“密室里怎么会有盐？”

　　“肯定是那个盗贼不小心带进去的！”红绡盗呸呸了两口，“难道他是晒盐场的工人？又或者是个厨师？”

　　“现在还不能妄下定论。”闻人贤道：“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条极其重要的线索，我们接下来的调查可以围绕着盐来展开，同时针对金老板那边的线索也不能松懈，接下来可有的忙了。”

　　“唉——听起来就很麻烦，”红绡盗长长地叹了口气，“在六扇门当捕快也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威风嘛……”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哪有能随心所欲的，即便是皇帝也做不到这一点，更何况你我？”闻人贤的视线移回到那一小撮盐上，心里想起了萧少情曾说过的话：

　　「山海天地之藏，其有关于国计民生者，盐课居赋税之半，而苏州盐课又居天下之半。私自制盐贩盐者，一旦被官府发现，便只有砍头身死的下场。」

　　金家在江南经营百年，势力之盛，就如同参天大树一般盘根错节，难以撼动。无数商贾只知有金家，不知有皇帝。现在他们却在金家的密室里发现了盐的踪迹，实在很难不让人多想。

　　闻人贤瞥了眼屋外，只见外面依旧阳光普照，他却从中感受到了一丝山雨欲来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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